永远的怀念
52fw.cn 04-01 次遇见谨以此文献给奶奶诞辰一百二十周年
奶奶生于一九零零年,卒于一九七九年,经历了清朝,民国,和新中国三个时代。
奶奶活了八十岁,也算是高寿离世。但是在这八十年的光阴岁月里,整个社会没有一点安宁,哪怕是一点点,都没有。清朝末年,政府风烛残年,腐败无能,直至崩溃瓦解;民国时期,军阀混战,日本入侵,国共血拼,几千万人死于战乱;解放后,三反五反,大跃进,三年饥饿,文化大革命。。。。一场接一场,无休无止。
每次政局动荡和各路精英凯旋欢歌的背后,都是老百姓的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甚至命如蝼蚁,尸骨累累。这么痛苦的岁月,不迟不早,都让奶奶赶上了。
奶奶是个命苦的人,不仅经历了太多的风云变幻,还体味了沉重的悲情苦难。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守寡四十年,独自拉扯大一儿一女;老来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直至故去。
我常想,这么艰辛的一生,奶奶是怎么走过来得?
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长,加之年少不更事,对奶奶的印象零零碎碎,不是很多。但奶奶忧郁的眼神,特别是眼里好像总有欲滴又止的眼泪,让我记忆尤深。
镜头一:奶奶的眼泪:亲人死于侵华日军
一九三七秋天,忻口战役就在离老家二十几里远的地方打响了。战争的惨烈程度完全超出了我们现在的想象。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可以看到火光冲天,也能听到炮声隆隆,交战双方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日军和国军,成建制的一批一批地冲上来,又一批一批地倒下去,尸体遍野,堆积成山,死伤超过十万人。就连平白无故的老百姓也有近万人,死在日本人的枪口和刺刀之下。
奶奶的娘家(安家庄),就在主战场的范围之内。老百姓惊慌失措,东躲西藏,躲避战事。幸好我们家乡四周环山,偏于一隅,不在大同到太原的必经之路上。除了零星骚扰,日本人基本没有顾及。所以奶奶的娘家还有奶奶的姥姥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就去找爷爷奶奶避难。
战争持续了二十多天,亲戚们跟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一起前前后后住了四十多天。奶奶整天磨面做饭,管待亲戚们的吃住。有一次,日本人进村,爷爷领着大家急急忙忙地往附近高处的田地里跑。到了我家种的地头的时候,奶奶的娘家嫂嫂抱着女儿,摔了一跤。奶奶误以为这位亲戚要把孩子遗弃在土坑里,赶紧说:唉,可不敢,咱只要有口气,说下甚也是先保孩子了哇。
后来战火渐渐熄灭,战事也慢慢停下来了。
于是一位亲戚(奶奶的舅舅的儿子(北郭下人)),想回去看看家里的状况,看看房子是否被战火烧毁。
但在途中,惨遭不幸,这位亲戚被日本人杀害了。
奶奶眼泪扑簌簌地哭了好久,后悔让这位亲戚冒险回去。
镜头二:无泪的悲痛:爷爷突然病故
忻口战役结束不久,日本人占据了家乡附近的十几个村庄。日本人进驻,就需要建筑材料,来盖房子,筑公事,修炮台。建筑材料从哪里来?不买也不偷,而是直接抢。我们家因此遭了厄运。
一九四一年的春天,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家乡父老,又开始了一年的忙碌,上肥耕地,下种插秧,辛苦劳作,以期有个好收成。
爷爷奶奶除了种地,还有新的打算。
当时父亲刚出生七个月,爷爷中年得子,十分高兴,干劲倍增,买了宅院,准备盖新房。盖房需要的木料,胡墼(读ji,用湿土捣制而成,是北方的一种建筑材料。)都已备好,匠人(木匠是北大常的存金)还有穿忙的帮工也已请好。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日本人把家里准备好的胡墼都给抢走了。
爷爷又气又急,生病了,得了重感冒。邻居乡土(王忙)医生,给开了一服中药。结果吃下不久就疼痛难忍,在炕上打滚。后来,爷爷虽然神志清晰,但已说不清楚话了。对奶奶和姑姑说,撂,意思是说要撂下一家老小不管了。结果奶奶听下一个,尿字,给爷爷拿回尿壶,爷爷挣扎着抬起手,挡了回去。
就这样,半晌的功夫,爷爷去世了,从此和奶奶姑姑父亲阴阳相隔。
这时奶奶四十二岁。父亲尚在襁褓,姑姑才九岁。
这来的太突然了,没有任何准备的突然。家人亲戚,许多人都在哭。父亲的老姑姑(爷爷的亲姑姑嫁永兴村)来家里帮忙盖房做饭,拍打着怀里的父亲连哭带骂,把你那妨祖货,妨死了你老子。大人小孩一起哭,哭得凄厉,痛得钻心!
这突然的变故,把奶奶打蒙了,悲痛欲绝而无泪,只是不停地吃东西。
爷爷的离世,对奶奶来说真是天塌下来了。因为爷爷对奶奶呵护有加,关心备至,她怎能经得起这种打击呢?老爷爷性格刚烈,脾气暴躁,经常打骂老奶奶,后来老奶奶以命抗争吃鸦片自杀了。老爷爷后悔莫及,呼天抢地,最后上吊自杀。亲身经历了这种不幸,爷爷明白家有女人才是安,所以非常珍惜奶奶。
奶奶缓过神来后,没有埋怨,也没有找邻居医生的麻烦,硬生生把泪憋回去,领料起来,五天下安葬了爷爷,然后又盖起了五间房。瓦房合陇的时候,家里请匠人们和帮忙的吃油炸黄米糕,奶奶再一次不停地吃,一个接一个没有间断地吃,不知道吃了多少。奶奶有苦无处诉,说不出来,就只好吃进去,奶奶用这种方式来掩饰和减轻心中的煎熬。
奶奶在人前没有哭,但是我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跳动的蚕豆大小的素油灯苗下,看着熟睡中的儿女,奶奶肯定流了不少泪。
镜头三:奶奶的艰难岁月:爷爷去世后
旧社会,女人不是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她们必须心甘情愿地去遵循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德教条。那时候女人对其父,对其夫,对其子的依赖感,刻入大脑,浸入骨髓。
爷爷离世以后,孤儿幼女寡母,如何安身立命?这是摆在眼前的现实问题。奶奶的姨外甥(石河村),劝奶奶改嫁,要不这日子怎么过?奶奶态度坚决,一口回绝,说:我有一儿一女就够了!
奶奶对这个家,实在放不下!
就这样,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奶奶,踮着一双被裹得残疾了的小脚,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p#分页标题#e#那时候,没有资讯没有交通也没有电器,里里外外,必须亲手做到顾到,才能把日子过下去。奶奶实在分不开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九岁的姑姑也能给帮点忙。奶奶四十一岁生下父亲,几乎没有奶水,就在村里找了一位奶娘(郭富堂家)。每天姑姑抱上父亲去找奶娘吃奶。有一天下着大雨,道路泥泞,姑姑摔倒了,但没有撒手,依旧紧紧地抱着父亲。奶奶,姑姑,父亲,一家三口,血浓于水,相依为命!
奶奶是持家好手,把家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奶奶节俭仔细,干干净净,就是那废旧的细碎布头,也折叠得四四方方,平平展展,有模有样。四清运动的时候,大队每天到各家各户,检查卫生,每次我们家都得到表扬。在旧社会,土地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地种不好,粮食收成不够,家里人就得饿肚子。种庄稼很重要,但是对于没有男劳力的家庭来说,又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给土地浇水灌溉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家乡地处黄土高原,干旱少雨,水资源缺乏,浇地需要排队进行。奶奶无依无靠,白天轮不上,就只能半夜里没人用水的时候,引上年幼的姑姑去浇地。奶奶在水口这边引水放水,姑姑在地那头,看着水流到头的时候,告知奶奶切换水口。奶奶担心姑姑害怕,不时地呼唤姑姑的名字。漆黑一团的深夜里,奶奶姑姑的声音在田野上空回荡,这声音里既含几许无助,也有几多坚韧。
如何种好那几亩土地,奶奶也费了不少周折。开始是半种地(粮食收成,种地的分走一半),和本家四爷爷半种了一年。后来把地租出去,奶奶收粮租。再后来就雇人种,先后有王补旭和王堂堂(种了两年,收成很好,好受苦人)给家里种过地。
姑姑长大后,就是奶奶姑姑自己种。父亲大了点后,也能干些活;还有奶奶的娘家哥哥侄儿也经常来帮忙。有时也临时找人。有一次,奶奶姑姑还有来帮忙的华理爷,一起在胶泥湾的地里干活,突来暴风雨,也没有个避雨的地方,山坡小道全是红胶泥,一下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奶奶的小脚不听使唤,走,走不了,停,停不下。奶奶姑姑相互搀扶着,在大雨中,惜惜慌慌,不知如何归家。
那年月,一家子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奶奶作了多少难,流了多少泪,只有天知地知,我们自己人知道。
镜头四:奶奶的眼泪:众亲戚死于瘟疫
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又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那是一九四五年前后,奶奶的一母同胞二姐家(石河村)爆发了伤寒病。这是一种易传染致死率极高的疫疾。
当时,亲戚家一人不幸染上了这种病毒,养病的时候,就在家里传染开了。
旧社会没有医疗保障,也没有社会救助,老百姓命如草芥,得了病就只能自生自灭。
一个接一个,先后死了十三口人,其中大部分是青壮年,是家里的顶梁柱。亲戚家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但是对瘟疫的恐惧并没有挡住亲情的脚步,奶奶隔三差五去探望重病中的亲人。开始奶奶领着父亲一起去,后来奶奶害怕给父亲也传染上,就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