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爱我的和我最爱的二姑姑走了
52fw.cn 04-14 次遇见严歌苓,1958年生于上海,著名作家。她的小说和剧本被众多知名导演拍成电影《天浴》《少女小渔》《金陵十二钗》《归来》《梅兰芳》《芳华》等。
爱我的和我最爱的二姑姑走了。
那个从台北移居洛杉矶、在洛杉矶一住四十多年的父亲的二姐,于二零二零年三月二十一日长辞于世。
那个在饥荒年代通过香港朋友给我们寄来香肠、奶粉、白糖的严家最不受待见的二小姐,在一个瘟疫横行、春风沉醉的日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个在1949年初跟着开飞机的丈夫匆匆别过母亲和祖母、留下所有浮财、飞到海峡对面的最孝顺的严家二姑娘,在吃完早餐、洗完澡、不需镜子而手指熟门熟路给自己涂上口红之后,静静地撒手人寰——据说是静静的。那个留下的家产提供了我们严家三代人十多年的服装面料、制鞋皮革、织毛衣的绒毛线、蕾丝花边、指甲油和香奈儿香水的深惠于我们的姑姑,突然撇下了我们。
那个移民美国之后就托人给我捎来加拿大花呢大衣、连衣裙、化妆品,以使我在八零年代初就能和美国时尚平行的我亲爱的姑姑,在我关机沉睡的柏林凌晨三点,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那个在最后日子里苦苦寻找她父亲留在美国的著作、留在美国的踪迹、并那么为她父亲骄傲的严恩椿博士的小女儿,走了。
姑姑,您怎么就猝不及防地走了呢?……她走后这么多天,我哭也哭累了,想也想遍了,没有任何迹象预兆她会眨眼间与我阴阳相隔。
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周,我还跟她通了话。我们通话一般都是听她说,因为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见,她和父亲都不幸地遗传了母系基因:晚年失聪。最后一次通话她说:“歌苓啊,上次你是去年八月份来看我的,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虽然有时她犯糊涂,但这次她记得清清楚楚。我说我会很快去看她,她没听清,把刚才的指控又重复一遍。我赶紧大声认罪,表示一旦情况允许,我就会去看她。
其实我们早就做好了女儿春假去美国探亲的准备,不料疫情在我们查看机票、计划在哪座城市住多久的那段时间,就暗中呲呲延烧着引信,终于喷发出不可视的蘑菇云,炸断了国与国、城市与城市、人与人之间的通道。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在女儿寒暑假去看望美国的老人,这样的寒暑,是我一年辛勤写作的逗点和句号。
姑姑爱吃我做的菜,每次去看她,我总是在晚餐时给她做些上海家常菜,走油蹄膀,葱油面,丝瓜闷蛋,都是她的最爱。去年八月去探望她,在参茸店买了花胶和海参,让店里泡发好,放在冰箱里,嘱托照顾她的亲戚每天给她服用。姑姑是我最后一位长辈,虽然已过九十二岁,但她没有任何老年性疾病,比如高血压、糖尿病、心脑血管疾病,一样都不沾她身,唯一进入九十二岁高龄的,就是她的双腿;她走路需要有人搀扶。
听了照顾她的亲戚口述姑姑的死亡经过,我觉得很像是中外疫情中屡屡出现的现象:路倒,即前几秒钟还在行走或站立,迅雷不及掩耳地就倒地毙命。分析原因,医务人员判断为病毒突袭了心脏。尽管姑姑的心脏从未出过状况,但那毕竟是九十二岁的心脏,平安岁月里小心呵护它,它可以柔弱亦坚强地搏动,负责地泵压姑姑生命所需的血液,带着我的老姑姑向着一百岁挺进,但它无论如何经不起如此凶猛病毒的突袭。今天是姑姑的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