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争议中的知识生产——基于法铝集团海洋倾废案的考察
02-13 次遇见摘要:20世纪60年代,隶属于法铝集团的加尔达纳氧化铝厂通过修建陆地和海底管道,将大量铝土矿残渣(俗称“赤泥”)倾入地中海。为了使社会各界认可和接受该项目,法铝集团通过资助研究、话语重塑、诉诸权威、传媒运作、直观呈现等知识生产策略,试图将赤泥“无毒”“惰性”“无害”的论断合法化。半个多世纪以来,反赤泥的科学界人士和民间环保团体从起初粗浅的感官认识,到后期越来越倚重科学依据来证明赤泥的环境风险,不断挑战官方科学话语的权威并参与话语生产。2014—2015年,地方政府允许加尔达纳厂继续排放加压过滤后的废液,由此触发了新一轮的环境争议。事实证明,反海洋倾废运动促进了环境风险知识的再生产,参与塑造了法国当代社会对于技术风险和环境公害的认知。
对于国民经济和国防建设而言,铝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有色金属,广泛应用于交通运输、电力电子、建筑建材、航空航天、武器装备、包装等工业领域。氧化铝是生产原铝的基础原料,又称为矾土。今天,全球95%以上的氧化铝由铝土矿精炼而成,采用的是拜耳法工艺(Bayer process)。自1893年问世以来,拜耳法工艺一直被视为从铝土矿提炼氧化铝的最高效的生产工艺,即将粉碎后的铝土矿矿石与高浓度苛性钠溶液相混合,在高温和高压条件下铝土矿中的氧化铝和苛性钠发生反应,生成可溶解的铝酸钠,析出的氢氧化铝经煅烧后形成氧化铝。而未与苛性钠反应的金属氧化物的混合物最终形成固体残渣,因含大量的氧化铁,故外观呈红色,俗称“赤泥”。赤泥中的强碱性化学物质难以被脱除且含量较大,因此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赤泥中还包含砷、汞、铅、铬、钛等重金属,并含有放射性微量元素,属于危险固体废弃物。随着铝工业的迅猛发展,“到2010年年底,全球赤泥堆场贮放的赤泥总重高达30亿吨,并且以每年1.2亿吨的规模增长”。作为地球上体量最大的工业副产品之一,铝土矿赤泥的堆存需要占据大量空间,对土地、水源、空气和生态系统带来的负面影响不容低估。而赤泥的无害化利用和大规模资源化至今仍是一个世界性难题。
20世纪60年代初,作为世界铝冶炼业巨头之一的法铝集团决定修建陆地和海底管道,将加尔达纳氧化铝厂的赤泥直接排入深海,该项目虽然激起了工厂周边市镇和环保人士的强烈反对,却仍然获得政府的批准。由于排放许可证被一再延长,该厂的海洋倾废行为延续了半个多世纪,堪称20世纪法国最大的环境污染公共事件之一。
20世纪60年代的反赤泥运动已经引起法国工业史学者的关注。相关研究将这一环境冲突置于社会运动理论框架之中,重点考察此类行动的动员机制、组织框架、行动策略等问题,但对环境争议的焦点,即海洋倾废的技术风险没有做深入的阐释。为什么法铝集团向地中海排放赤泥的计划会激起反对?法铝集团在该技术方案论证阶段、相关信息传播与遭受争议的过程中采取了哪些知识生产策略,以证明其生产的知识具有合法性?反对者发动的争论和环境风险知识的再生产对社会现实有何种影响?本文基于历史的视角,考察时段为20世纪60年代初到2016年,通过对官方文本、科技文献、报刊媒体、影音资料的分析,就上述问题展开深入探讨。
一、项目论证阶段的知识生产
1895年,法国南部罗讷河口省(Bouchesdu Rhône)濒临地中海的加尔达纳市(Gardanne)诞生了世界上第一家采用拜耳法工艺生产氧化铝的企业。20世纪上半叶,加尔达纳氧化铝厂一直处于铝工业创新的前沿,后被并入法铝集团。1939年到1974年是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三十五年。尤其是在二战后,随着经济的迅速恢复和发展,铝需求量急剧增长。法铝集团成为全球铝业的领头羊之一。20世纪60年代初,其氧化铝产量达每年约50万吨。1974年产量接近70万吨,创历史最高纪录。在三十余年间,该厂的产量增加了十倍多。
据统计,“1894年至1966年期间,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共计生产了580万吨氧化铝,排放约600万吨赤泥”。1966年,该厂平均每生产1吨氧化铝便会附带产生1.5吨赤泥。如何运输和处理体量如此庞大的废弃物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20世纪初,加尔达纳氧化铝厂获得法国水林署批准,向工厂附近的两个山谷倾泻赤泥。1906年,一条用于输送废料的空中传送带投入运营。由于担忧强腐蚀性废渣污染土地和水源,周边居民屡次将工厂告上法庭,并往往诉诸民事赔偿。1960年,空中传送带被封闭的管路所取代。随着产量增加,用于贮存赤泥的堆场很快饱和,无法容纳更多的排放物。1961年,法铝集团经过反复考量,在否决多个备选方案之后,最终决定建造一条伸向海岸的管路,将赤泥倾入地中海。这一方案的成本仅为陆地堆存的十五分之一。按照该计划,加尔达纳氧化铝厂所产生赤泥的80%都将被倾入海中。法铝集团计划铺设一条总长为47公里的管道,其中陆地管道连接加尔达纳市和卡西斯港(Cassis),海底管道长7公里,排污口位于卡西达涅海沟(Cassidaigne)上方、海面之下320米深处。被水稀释后的赤泥将经由管路排出并流入约2400米深的卡西达涅海沟,预计每日排放量至少为5000立方米。
消息传出后,立即引起了相关市镇当局、渔民、工商业者、旅游部门和地方议员的警觉和忧虑。1962年成立的“太阳市长协会”集合了来自地中海沿岸市镇的46名行政长官,他们指出该项目的不利影响,更担心这会开启工厂排污入海的先例。1958年,戴高乐重返政坛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首任总统,他大力推行“国家领军企业” (champions nationaux)和基础设施领域的“宏伟计划”(grands projets),试图使法国跻身工业强国之列。无论对国家还是地方经济而言,制铝业都是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部门。法铝集团作为行业领袖,与政府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加尔达纳氧化铝厂是整个普阿兰大区(ProvenceAlpesCôte d’Azur)的经济引擎,如果向深海倾倒赤泥的计划被否决,工厂将面临倒闭。因此,法国工业部和大区政府从一开始便对该项目表示赞成。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海洋学成为一门冉冉升起的新兴学科,科学界的海洋保护意识开始萌发,诞生了一批海洋学研究机构。而在此之前,海洋一直被视为取之不尽的资源宝藏和陆地活动所产生的垃圾的汇集地。1960—1964年,法铝集团内部技术部门一直在研究海洋倾废方案对海岸景观和生态环境的影响,力图证明该方案满足两个基本条件:第一,赤泥不会与海水混合且浮上水面,不会导致海面变成红色,破坏蔚蓝海岸的景观和谐性,从而降低该旅游胜地对游客的吸引力;第二,赤泥对海洋动植物完全无害,不会破坏生态平衡。第二个条件主要出于自然环境的考量,但也与保护该区域的传统活动之一——渔业直接相关。为彰显检验结果的公信力及可靠度,法铝集团还与法国渔业科技研究所(ISTPM)、法国深海研究署(l'Office Français de Recherche Sous-Marine)以及马赛海洋生物中心(la Station Marine d’Endoume)开展合作实验。其中,马赛海洋生物中心是当时法国首屈一指的海洋生物学和海洋学研究重镇。
相关研究分为以下两个步骤:首先是实验室观测。法铝集团于1961年7月、1962年6月和1963年1月进行了三项试验,法国海洋渔业科技研究所、法国深海研究署、马赛渔业协会、法国海事技术公司(COMEX)等海洋环境相关机构均有代表在场观控。成立于1953年的法国海洋渔业科技研究所扮演了重要角色,其工作重点是物种生物学和渔区的卫生问题。该机构认为法铝集团计划铺设的排污管道不在“(渔业作业)拖网区域内”。渔业科技研究所在其位于塞特港(Sète)的实验室设置水族缸,对各个海洋物种在赤泥中的行为表现进行了为期一年的观察,没有发现死亡或行为异常。实验结果证明,赤泥对海洋动植物没有毒性。这一观点无疑具有权威性。随后,海洋渔业科技研究所授权法铝集团着手进行海洋实验。在前者的监督下,以及法国深海研究署、法国海事技术公司和库斯托船长潜水队的协助下,法铝集团共实施了四次海洋倾废实验。1961年夏,库斯托船长组织的“卡里普索号”实验得出了一份对法铝集团非常有利的报告,报告指出“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赤泥对海洋生物造成危害,也不存在赤泥浮上海面的风险”。为了尽可能地模拟现实情境,海洋渔业科技研究所要求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在拖网区域之外,经水下管道将污泥倾倒在350米深处的海床上,该管道通向一个较深的海沟。上述研究得出了近乎一致的结论,即“无论是对旅游资源还是对水下生态系统,近海沉积物都没有危害性”。
在法国,库斯托是一位享有崇高声誉的公众人物。除了开展海洋考察之外,他还为保护海洋频繁地奔走呐喊,堪称环保运动的一面旗帜。据纪录片《赤色地带:公害虚假信息的历史》披露,库斯托与当年的法铝集团之间存在事实上的利益勾连。他的考察船“卡里普索号”不仅受后者资助,甚至还直接参与了排污管道铺设的先期海床探测,而这一切并不为公众所知。两者甚至还共同持有集团下属的一家公司。鉴于库斯托船长的明星效应,这一利益联结使“库斯托成为法铝集团公关活动中手握的一张王牌”。从客观因素来看,20世纪60年代的分析探测技术还不够发达,无法评估海洋食物链中重金属积累的长期后果,以库斯托为首的科学界人士当时普遍认为赤泥在生物活动区域的浓度很小,且本应沉积在海平面以下3000米的海沟深处,故未能预料到赤泥的扩散。
可以说,在海洋倾废计划的先期论证、调查阶段,法铝集团便已着手施展“绿色公关”,一方面游说政府决策者,另一方面则与一些权威科学机构开展合作实验,利用研究结果证明项目的可行性,并竭力淡化其环境风险。这一时期相关知识生产的受众以项目牵涉的行政机构官员和业界人士为主,法铝集团虽然对围绕项目环境风险的争议有所预见,但未能预料到一场大规模的抗议活动不久之后将被引燃。
二、反赤泥运动的兴起与法铝集团的应对
二战结束后,法国迎来了工业复苏和高速发展的“光辉三十年”,随之而来的是生态环境的加剧恶化。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之交,针对大气和水污染两大突出问题的立法进程全面启动。1961年,《反大气污染法》颁布,关于河流区域划分和水污染防治的法令也正酝酿出台。然而,1963年法国国民议会却批准法铝集团向海洋倾泻工业废料。为获取管道施工和征地许可,1963年5月,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向罗讷河口省省长提交了公共用益(DUP)申报文件,省政府旋即启动公共用益调查,很快便遭到管道路线途经市镇的渔业和旅游行业的激烈反对,其中尤以卡西斯(Cassis)和拉西奥塔(La Ciotat)两个市镇最为突出。时任卡西斯市市长的阿戈斯蒂尼博士(E. Agostini)于1965年9月在人口仅3000余人的卡西斯市的街头发动了一场千人示威游行。反对者确信,倾倒赤泥的必然后果是海水污染,必将对渔业、旅游业和公共卫生产生不利影响。针对法铝集团提供的实验结果,他们质疑其科学价值并指出其重大缺陷。例如,为了得出有效的结论,有必要对赤泥的生态影响开展为期数年而非短期的研究。法铝集团的海洋实验地点选在尼奥龙湾(Niolon)而非卡西斯港,由于这两个地区的深海洋流不同,因此无法确定是否会有赤泥上浮。此外,倘若这一项目获准实施,将严重违背行将颁布的用水法。
罗讷河口省议员加尔辛(Garcin)曾试图推动议会对水污染防治法草案做出重大修正,增加禁止将尾矿倾入海洋的条款,但未获通过。加尔辛在呈交国民议会的报告中写道:“我们怎能接受每天有重达1500吨即5000立方的污泥被倾泻入海?……我们怎能接受(海洋)动植物因此饱受摧残?我们怎能接受污染阻断海滨浴场的发展?” “考虑到因海洋衍生的职业活动——渔业及相关产业、旅游业、旅馆和餐馆,考虑到海洋提供了民众休闲度假的绝佳胜地,考虑到海洋蕴含着丰富的食物储备,考虑到海洋既是天然庇护所,也是饮用水供应的潜在水源,我们绝不容许海洋成为工业废弃物的倾倒地。因此,地中海沿岸地区就该问题达成了一致意见,反对这一愚蠢的计划”。
“全法河流沿岸居民和使用者保护联合会”(Fédération nationale de défense desriverains et usagers des cours d'eau français)率先发起舆论攻势,反对法铝集团向海洋倾倒赤泥,认为“这好比每天都有一艘载满燃油的油轮在卡西斯港湾沉没。‘蔚蓝的地中海’将成为消失的美好记忆,这是我们所无法接受的”,“整个地中海沿岸都受到威胁,而不仅仅是卡西斯港”。值得一提的是,“反赤泥”阵营中包括两位知名人士,即生物学家蓬巴尔(A.Bombard)和商业大亨里卡尔(P.Ricard)。蓬巴尔和里卡尔是众所周知的海洋卫士,他们频频现身媒体并发声,不遗余力地反对海洋倾废,成为民间抗议活动的领头羊。为占领并扩大舆论阵地,向民众和当权者传播其主张,里卡尔于1963年在卡西斯组建了“太阳湾保卫和预警委员会”,积极发行宣传册、张贴海报,组织一波接一波的公共集会或示威游行,频频亮相于媒体访谈和新闻发布会。请愿书、抗议信雪片似的飞向地方政府乃至中央政府部门。1965年9月,1500余人响应卡西斯市长、市议会以及卡西斯湾保护委员会的呼吁,上街游行抗议法铝集团向卡西达涅海沟倾倒赤泥的行为。八位代表当众发表公共演说,谴责此举将严重损害当地作为渔业、旅游业和疗养胜地的声誉。一些示威者甚至曾一度封堵港口,试图阻止管道施工。这场地方性的反赤泥运动逐步演变成一场有统一协调组织的、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环境抗议运动。一些政界人士乃至文艺界名流纷纷表态支持。现代诗人普雷维尔(J.Prévert)讽刺道:“莫要毒害大海,莫要惹怒大海,它会报复……。”作家吉奥诺(J.Giono)表示“出离愤怒”,作家莫里亚克(F.Moriac)指出,“这是一桩具有广泛性的毒害事件”。出版家伽利玛(G.Gallimard)认为这是“谋杀”。针对一家工业企业的如此广泛的群众动员可谓史无前例。
1963—1966年,法国民间围绕赤泥的排放掀起了影响范围甚广的论战。反对者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媒体宣传运动,目的是提高民众对环境风险的认识,同时也为采取进一步的举措造势铺垫。一些全国性主流日报刊登了相关文章。1963年8月14日,蓬巴尔博士在《解放报》发文称:“将洗涤剂、工厂化学品,特别是核废料倾入海洋无异于自杀。”1963年8月24日,《解放报》刊载了标题为“海洋不是垃圾桶——抗议中的卡西斯居民不希望‘地中海’变成‘红’海”的文章。所有反对赤泥排放项目的证据被汇编成《赤泥问题》手册,由里卡尔签名并呈交参议院。
处于舆论风口浪尖的法铝集团迅速展开反击。首先是开展传统的政治游说活动和官方澄清。在国民议会辩论中,站在法铝集团一边的国土整治专员吉沙尔(O.Guichard)声称:“卡西达涅海沟上方的大陆架所在深度仅300米,而赤泥排放管出口位处大陆架下方。赤泥将在重力作用下坠落至海沟1000至2000米深处。”因此,该项目不会影响生物,“不会对旅游业或渔业造成任何损害或威胁”。议员加尔辛认为这一理由完全站不住脚,并以常识反诘道:“海滩上的卵石和沙子从何而来?难道不是来自海洋深处吗?”
在地方层面,唯一一位自始至终支持该项目的民选代表是时任加尔达纳市市长、1964年至1967年期间任罗讷河口省议会主席的社会党人萨文(V.Savine)。他完全同意法铝集团给出的理由:如果找不到妥善处置赤泥的办法,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将面临关闭。他认为工人代表对工厂最为了解,因此以其意见为准绳,支持该项目。他援引1963年11月加尔达纳厂委会的声明:“赤泥没有辐射性……其碱含量甚至比不上最强效的肥皂……因此从生物学上看是中性的。”显然,代表公司雇员的工会联合会优先考虑的是保生计和就业,有意忽略了环境风险。
从1963年4月开始,法铝集团加强了信息交流和宣传活动,1963年9月出版了《红书》和《加尔达纳炼铝厂面临的关键问题:赤泥的处置》等小册子,1964年出版发行《氧化铝、赤泥与地中海》宣传册,发行量达6500份。为了打赢舆论战,寻求“社会许可”或者民众及利益相关者的同意与接受,法铝集团决定求助于全球六大广告传媒集团之一的哈瓦斯公司 (Havas),希望借其专业优势制定有效的宣传策略,“即使不能左右局势,至少要压制住整个地区的新闻界”。该地区主要媒体包括《南部报》《马赛报》《普罗旺斯报》等。哈瓦斯传媒集团建议以话语重塑的方式来扭转形象。按照这一策略,法铝集团在其所有出版物和专业对话中禁用“赤泥”“毒性”等带有负面色彩、刺激公众神经、容易引发争议的词语,转而推广“惰性”“排放物”“微粒”等不易引起公众警觉的中性术语。
除被动回应之外,哈瓦斯传媒还建议法铝集团以巧妙的主动出击来引导舆论,一个关键环节就是生产可视的证据,通过展览、表演或操作演示促使人们相信自己目睹的事实。具体方式就是制作一个精致的还原海洋环境的模型,即水族箱。水族箱内安装一个能制造海浪波涛的机械装置。搭载模型的卡车从一个城市开到另一个城市,轮番地向公众展示管道里流淌出的红色铁粉沙,以及在水族箱里游弋的各种海洋鱼类,以此证明赤泥排放对海洋生物没有影响或者影响甚微。
三、《古根海姆报告》:“无毒”“惰性”的赤泥
1964年12月16日法国正式颁布的《关于河流区域划分和水污染防治的法令》第二条规定:“禁止向海洋倾倒可能对公共卫生和海洋动植物产生不利影响,并可能危及沿海地区经济和旅游业发展的任何物质尤其是工业废弃物或核废料。”紧随其后的是例外条款:“但是,经公众调查之后,省长可以批准并制定规章管控上文中所指的排放或倾倒行为,前提是上述行为能够确保其无害性以及不会产生任何公害。”这一“弹性”条款显然为允许海洋倾废行为预留了法律空间。
在声势浩大的反赤泥运动的压力下,1965年初,国民议会成立地中海沿岸污染问题专门调查委员会,开展针对法铝集团海洋倾废项目的调查。著名水文工程师、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古根海姆(A.Gougenheim)任委员会主席。同年3月出炉的调查报告(又称《古根海姆报告》)指出:“与法铝集团严谨的研究相比,反对者的论据非常薄弱。……水资源保护委员会的那些报告几乎没有科学价值,充斥着谬误、含糊之辞、未经证实的断言、被曲解的引文、与问题没有直接关联的文献……一些舆论乃至若干公众人物,都被这些听起来言之凿凿、实则反科学的歪理邪说所蒙蔽。”报告得出以下结论:“无需担忧海水可能着色以及沉积于沙滩的微粒上浮至水面;赤泥不会对鱼类及其产卵场造成任何损害;倾倒赤泥也不会对浮游生物造成重大破坏性影响。” “从成分来看,赤泥本身没有任何导致污染的风险。它与河流的天然冲积物非常相似且在体量上少得多”。一些舆论也附和这种观点。1965年8月,一名科技记者在《世界报》上撰文称:“现在看来,(该项目)似乎已经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安全程度比其他国家高出许多。……因此,我们不禁要问,反赤泥委员会警告游客和当地居民小心防范一种可能是凭空想象的危险,这是否构成了对该地区的刻意抹黑。”
政府采纳了官方报告的观点。正是依据这份报告,1965年8月4日,法国最高行政法院发布决议,认定法铝集团的排污工程不属于1964年用水法的适用范围。既然不存在污染,则减污投资无从谈起,法铝集团也就因此免于向水务局支付污染费。1966年1月4日,蓬皮杜总统签署政令,加尔达纳氧化铝厂用于废料运输和排放的管道建设工程被宣告为“公共用益”。授权有效期为三十年。1967年,海上尾矿排放管道正式投入使用。卡西斯市政府、渔业劳资调解委员会和水资源使用者联盟向最高行政法院提起上诉,要求取消行政当局做出的公共用益宣告裁决。然而,基于上述权威报告,最高行政法院于1968年3月15日驳回了上诉人的请求。
1966年1月15日,地中海保护联合委员会秘书长热尔韦(L.Gervais)在一封致媒体的公开信中对《古根海姆报告》提出了尖锐的批评,指责其“充斥着矛盾,毫无科学研究的客观性可言”,“前几行就开始为法铝集团辩护”。他质疑这些专家的能力:“归根结底,该计划的通过主要是基于专家名望和认为他们绝对正确的偏见,万一这些专家是错误的呢?此类例子并不鲜见。”他甚至怀疑专家的公正性,指出“调查委员会报告完全忽略了这些富含铁矿石的铝土矿废渣的利用方法……为什么委员会对其多种用途只字不提?事实上,法铝集团采用了最廉价的解决方案。归根结底,赤泥排入卡西斯港不过是钱的问题”。联合会致函来自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国民议会议员和参议员,揭露这份报告“规避法律,让污染者受益”,寻求他们的支持。60名议员中有47人签名支持。全法河流沿岸居民和使用者保护联合会于1965年11月23日在巴黎组织了一次关于水污染和赤泥问题的新闻发布会,由著名生物学家、法兰西科学院院士罗斯丹(J.Rostand)主持,并邀请多家法国媒体和外国媒体到场。
反倾废阵营的领军人物蓬巴尔在1966年接受电视采访时讲道:“首先,污染虽然只是集中在某一个点,但仍存在风险。因为我们对海水和海床运动的普遍情形,即水动力环境掌握甚少。可以肯定的是,今后的污染将会非常危险。其次,污染是不可控制的,即使排污者声称且坚信排入海洋的物质是恒定不变的,我们对此却充满怀疑。这是一个后果严重的判例……这无异于为所有大规模工业污染大开方便之门。当一家公司以节约成本为由而被允许排污,谁能禁止另一家公司效仿这一做法呢?”
1966年后,法铝集团持续资助追踪考察赤泥排放区生态后果的实验研究。20世纪70年代初,马赛海洋生物中心对卡西达涅海沟赤泥的观察报告重申了赤泥的“惰性”和“无毒”:“未经预处理的大量工业废弃物排放入海通常会引起海洋生态学家的巨大疑虑,因为这一做法往往是以牺牲公众利益为代价追求最大的短期利润……而向卡西达涅海沟倾倒‘赤泥’的案例却是一个可以接受的解决方案。借此得以消除已有明确界定、其化学成分广为人知的工业残留物,而该物质的化学成分无毒,且在接触海水时表现为惰性。”应该说,“惰性”一词部分符合事实。众所周知,赤泥生态化即“惰性化处理”的关键在于脱碱和综合利用。自深陷“赤泥”带来的环境风波以来,法铝集团也在积极研发赤泥碱回收工艺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因为这能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但因受技术水平限制,远远谈不上大规模有效利用。
为打消民众的疑虑,法铝集团又再度借助库斯托船长的明星效应,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了一次操作演示,以证明赤泥安全无毒。“1966年,库斯托船长乘卡里普索号前来,卡西斯港的渔民们至今在调侃此事时仍然带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受法铝集团委托,库斯托船长利用实验来证实赤泥排放入海的安全性。他将赤泥倒入装有几条海鱼的水族缸,动物们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因此得出废弃物无害的结论。这次港口的公共演示使他声名受损”。此外,他还派遣潜水员潜至排污口,试图使人们相信赤泥安全无害。
尽管如此,这似乎并不能让民众信服。一些反赤泥人士引述了当地渔民提供的感官证据和经验常识。“自从当地渔民发现浮上水面的蜘蛛身上覆盖着赤泥,渔网打捞上来的鱼数量愈发稀少,他们便放弃了这片水域。海沟中的浮游生物、蠕虫、贝壳类动物被厚达数米的所谓‘惰性’垃圾所掩埋,导致曾经遍布海沟的龙虾、海鳗、黄盖鲽、剑鱼、鳐鱼、牙鳕、鲉逐渐消失”。一位曾亲历抗议风潮的渔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道:“我们很担心赤泥排放的严重后果。尽管当时我们知道这些污泥是无害的,不会杀死鱼类,但两根排污管24小时不停地喷出污泥,可以说体量巨大。鱼类可不喜欢覆盖海底的泥堆。您也知道,海底有着丰富多样的生命……。”
渔民亲眼所见的事实被90年代末的一份科学观察报告所印证:“‘赤泥’的流动厚度很大(至少12厘米)。由于赤泥的持续堆积,老的种群不能维持其底栖生活,新的种群也无法来此生存……应该指出的是,这些个体确实生活在被赤泥覆盖的海底,并摄入这种沉积物。我们用肉眼可以清楚地看到,并通过解剖得以确认,镰刀类和多毛类动物的消化道已被‘赤泥’着色。”1993年,法国海洋开发研究院(Ifremer)下属机构,专营海洋环境与海岸管理业务的创造海洋实验室(La Créocéan)在不受法铝集团资助的前提下,完成了自赤泥排放实施以来的首次独立鉴定。因法铝集团要求鉴定方遵守十年的保密期,这份报告十年后才被公布于世。研究报告表明,赤泥具有毒性。“对海胆幼虫进行的生物学测试显示,即使稀释程度非常高,废水也会对精子和胚胎产生毒性作用”。“稳定的赤泥沉积物对于卡西达涅海沟内至少60公里长、数百米宽的范围具有直接的局部影响,即底栖生命被彻底破坏,某些鱼类和甲壳类动物资源显著减少”。诚然,沉积物本身是“惰性”的,但构成赤泥的细小颗粒极易滑动、再沉积,或随浑浊流而处于悬浮状态。因此,它们在环境中的分散程度比赤泥沉积物要大得多,并且可以在相当大的地理范围内分布在海洋的任何深度,虽尚未酿成重大生态灾难,但对生态环境的短期和长期影响至今仍然是一个令人担忧的未知数。
四、“铝土晶”和废液引发的新一轮环境争议
1976年,包括法国在内的地中海沿岸18个国家签署了《保护地中海不受污染公约》(《巴塞罗那公约》)。为响应《巴塞罗那公约》,并回应科学界和民间数十年来对赤泥污染的批评之声,1994年10月,罗讷河口省省长发布行政令,任命了一个官方的科学调查委员会(CSS),负责对加尔达纳厂的排污情况跟进调查并做出生态风险评价。该委员会由海洋生物学家多万教授(J.-C.Dauvin)领衔,其成员主要由涉及生态毒理学、放射生理学、海洋生态学等专业技术领域的具有高深学术造诣的19名专家组成。据2004年公布的首份科学调查委员会报告,“在2200米深处的海沟沉积物中仍存在生物……证实了铝土矿残留物对现有动植物种群并未产生特殊的‘化学’效应。2002年最后一次观测活动显示,现有生物群落繁盛,显示生态平衡,表明铝土矿残留物就化学层面而言对现有动物是安全的……根据已有证据(22个样品,136项试验),专家们就铝土矿残留物的安全性达成了一致意见”。该报告无疑肯定了法铝集团一贯声称的赤泥乃“惰性排放物”这一定性结论。
1995年,缔约方通过公约修正案,法国开始执行新的《巴塞罗那保护地中海海洋环境和沿海区域公约》及其各项议定书。法国政府随后为法铝集团制定了减排时间表,要求加尔达纳氧化铝厂的赤泥排放量从1995年的33万吨下降到2005年的25万吨,2010年降至18万吨,2015年底实现零排放。1996年,罗讷河口省政府颁布政令,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再次获得为期二十年的排污许可,但同时规定,2016年1月1日起,工厂必须停止排放固体残渣(赤泥)。
为应对禁令,已并入阿泰欧集团的加尔达纳氧化铝厂自2007年起安装压滤机,对赤泥进行脱水处理,液体残留物继续通过原有管路排放入海,包含大部分污染物的干物质脱碱后可以实现部分回收并再利用,剩余的废渣则存放于布克贝艾(Bouc-Bel-Air)镇附近的一个露天堆场。经过脱碱处理的赤泥化身注册商标“铝土晶”(bauxaline), 成为路堤填料的原材料,被视为循环经济的一个典型案例。阿泰欧集团也借此成为法国国家循环经济研究所的首批企业成员,并获得该所所长、国民议会议员兰伯特(F.M.Lambert)的公开表态支持。
2010年10月,匈牙利西南部奥伊考(Ajkai)氧化铝厂突发赤泥堆场溃坝事件,100万立方米赤泥外泄,流入多瑙河和附近村镇,造成匈牙利前所未有的生态灾难。该事件引起了公众对赤泥污染的重新关注。2012年,卡朗格峡湾国家公园正式建立,而赤泥排放管道恰好位于公园核心区水域。2014年5月,阿泰欧集团再度申请为期30年的特许经营权,希望获得每年向海洋排放84吨废液的授权。基于对科学调查委员会(CSS)报告结论的认同,鉴于工厂已经并将持续采取消除排入海洋的废弃物污染的措施,针对加尔达纳氧化铝厂提出的未来30年继续在国家公园水域排放废液的申请,2014年9月卡朗格峡湾国家公园理事会经评估和投票表决之后表示“谨慎同意”,附加条件是“对(加尔达纳厂)排放物的成分和设备运行实施严格、持续且透明的管控方案”,以及将30年的排放期限缩短为10年。这一结果令国家公园周边居民及其使用者错愕万分。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决定,彻底违背了国家公园保护生态环境的使命。于是,批评和抗议的声浪接踵而来。卡西斯港、拉西奥塔市和马赛渔民协会、法国自然环境联合会(FNE),以卡朗格峡湾联盟(UCL)、海洋生态与气候保护协会(ZEA)为代表的当地环保组织一致谴责赤泥废液的强污染性及其对整个海洋环境营养链造成的破坏,尽管工厂方公开宣称该液体与水无异。
2014—2015年间,由于民间反对海洋倾废的呼声越来越高,法国生态部针对阿泰欧集团申请延长排污许可一案启动了公众调查,生态部长罗亚尔(S.Royal)要求法国食品、环境和职业健康安全局(ANSES)、法国地质矿业调查局(BRGM)两大公共研究机构重新评估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倾废行为的环境影响。法国地质矿业调查局出台的报告对阿泰欧集团的研究结果表示赞同,认为在所有考虑过的替代选项当中,“‘经压滤机脱水、加压过滤再排放入海’这一解决办法是合理且恰当的,“该技术可以消除悬浮固体和相关金属,使砷减少65%,铝减少82%,铁减少99%以上……这也是不影响工厂持续运营的唯一有效方案”。
法国食品、环境和职业健康安全局的研究则发现11种有毒化学元素(铝、镉、钴、铬、镍、锰、汞等)在工厂排放区域的鱼体内含量异常偏高。受砷污染的鱼的数量明显高于其他测试区。砷对人体具有致癌性,会增加中风导致死亡的风险。鱼体中的铅含量也令人担忧,这种重金属具有神经毒性,甚至可能导致大脑发育的遗传性延迟。法国食品、环境和职业健康安全局的报告结论如下:“尽管在化学元素污染水平的可变性方面存在评估困难……可以明确的是,受阿泰欧工厂排放影响的捕鱼区已出现污染增加的迹象。”
渔民们对科学调查委员会和地质矿业调查局的论断不屑一顾,他们更信赖自己的感官体验。撒在海沟内或附近的渔网被染红,打捞的鱼数量日益稀少,一些品种甚至完全绝迹,这些都是赤泥污染的切实证据。据拉西奥塔一位渔民代表的陈述,1987年至1990年间,他用渔具探测到的赤泥堆积层在水下超过300米处,而今“在122米深处(渔具)就会陷入赤泥”,“我们曾经很幸运能拥有这个充满生命、浮游生物和微量元素的海沟,我们能捕捞到龙虾、安康鱼、海鳗……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整个区域都被毁掉了”。2015年7月16日,一艘延绳钓船在卡西达涅海沟300米深处捕捞到一条浑身沾满赤泥,如同红砂岩雕塑的角鲨,当地渔民将这一令人触目惊心的“物证”直接呈交政府当局。这张标志性照片频现媒体报端,类似的物证和渔民的证言也在公共调查报告、电视辩论和环保纪录片中被不断地展示和引用,从而进入公众视野。
民间环保组织介入这一案件的方式则更为理性,更强调科学证据的收集。他们不但积极争取有着资深环境专业背景人士的支持,还与法国专门研究辐射污染的独立权威机构——放射性研究与信息委员会(CRIIRAD)以及专门从事化学品污染调查和鉴定的独立机构——分析实验室(Analytika)开展合作,进行实地取样检测,整理数据信息、撰写调研报告并递交生态部,以事实来证明废液的毒性。环保组织指出,“(加压过滤技术)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使污染趋于恶化。因为相比赤泥这一结构紧密的侵入性污染物,液体排放物虽然污染性稍弱,但可溶性更强”。鉴于废液排放的庞大基数(每小时270立方米)和残留于整个食物链中污染物的大量积聚,使用压滤机令污染减少了九成这一说法“从统计学、物理化学和生物学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压滤技术虽已大幅削减废液中的重金属含量,但其残留水平仍然超过1998年法国生态部颁布的关于工业设施向自然界排放液体的部级法规中的七项指标,其中“铝超标245倍,化学需氧量超标64倍,砷超标34倍”。法国保健和医学研究所(Inserm)的退休科学家纳勒本(G.Nalbone)也持同样的观点,她不相信废液中所有的污染物都被消除了,“因为它们大多是可溶分子”。“除重金属外,卡朗格峡湾水域还存在其他有毒物质,如多氯联苯、邻苯二甲酸盐、苯化合物等”。海洋学家里沃瓦(G.Rivoire)指出:“情况可能会更糟,因为淡水会上升到地表,并蔓延到更远的地方。”总部位于西奥塔市的“环境团体”协会(CoLLecTIF)主席马泰西(A.Matesi)认为废液“属于化学的、有毒的、放射性液体排放物,即便无色,也仍然与赤泥脱不了干系……这根本不算什么治理措施,而只是一种预处理。清澈的水虽然是透明的,但不能等同于清洁水。”
环保组织还将矛头直指科学调查委员会和法国地质矿业调查局,指出其鱼类样本提取行动均受阿泰欧资助,样本提取地点往往没有选在最恰当的位置,致使取样和检测的科学性和有效性都大打折扣。一再重复的此类错误并非无意为之,目的是为了刻意低估倾废所造成的干扰和危害。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大机构和法铝集团之间都存在难以撇清的利益纠葛。遵照1976年颁布的旨在管控工业污染的《设备分类法》,加尔答纳厂承担了科学调查委员会的评估费用和专家差旅费,这不由得使外界对该委员会的独立性产生诸多怀疑。而法国地质矿业调查局和阿泰欧集团共同参与了一个欧盟支持的铝土矿残留物再利用项目,是该项目框架内的营销合作伙伴,前者的独立性也不免被打上问号。
面对质疑,阿泰欧集团坚称其液体排放物 “无毒,对人体健康不构成风险”,“水质在持续改善”,“固体残留物无毒无害,且没有放射性危险”,“残留物的再利用不是污染的转移”,铝土晶“不仅不会造成污染,而且还带来了实在的环境效益”。由于时任总理瓦尔斯(M.Valls)的施压,尽管生态部长罗亚尔极力反对,普阿兰大区行政长官仍然于2015年12月28日颁布政令,授权加尔达纳厂继续其氧化铝生产活动,并可以在未来六年内向地中海排放废液,截止日期为2021年12月31日。
结语
围绕法铝集团海洋倾废环境风险的争议主要集中于1963—1966年和2015年前后两段时期。20世纪60年代是法国民众环保意识的觉醒期,法铝集团主要运用资助研究、话语重塑、诉诸权威、传媒运作、直观呈现等策略,将自身生产的知识,即赤泥是“惰性”尾矿、对动植物“无毒”、对环境“无害”的话语合法化,以证明工厂向地中海倾泻废料的正当性。面对民众抗议,法铝集团从一开始低估民意对政府决策的影响力,到后来不得不面向公众积极传播信息,越来越注重强化知识的可见性和展示性,以应对社会各界的质疑。20世纪60年代的反赤泥运动反映了民众抵制排污行为、捍卫生活质量和生态环境的决心。反对者引入一般民众的亲身体验,建立起有关赤泥风险和毒性的表述,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仍停留在朴素的感性认知层面,但其话语生产构成了对官方科学话语的挑战。
从1967年到2010年,有关赤泥的争议逐渐趋于平息,原因有三点:其一,法铝集团早年采取的修辞策略似乎已经奏效,“赤泥”一词在长达四十余年的时间里几乎从媒体和公共舆论中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不易招致反感的“惰性残留物”;其二,法铝集团对外公布的数据显示,1986年加尔答纳厂的赤泥排放量为104万吨,而这一数字在2005年已降至25万吨左右。自20世纪90年代初法国本土最后一批铝土矿关停以来,铝土矿几乎全部从几内亚进口,其氧化铝含量明显高于法国本土的矿石原料,加上溶出工艺的改进以及压滤机的应用,使赤泥排放量得以大幅削减;其三,海洋污染是一个长期的积累过程,且具有隐蔽性和滞后性,若无重大事故或灾难则不易被及时发现。
2014年起,在匈牙利赤泥堆场溃坝事件与卡朗格峡湾国家公园为法铝排污“开绿灯”的叠加影响下,关于海洋倾废的环境争议在沉寂数十年之后重新掀起舆论波澜。作为政府指定的权威评估机构,科学调查委员会对赤泥的生态效应展开持续的跟踪调查并发布报告,牢牢掌控着环境风险的评判权。赤泥“惰性”“无毒”的论断被卡朗格峡湾国家公园理事会作为允许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在其核心区水域继续排污的依据,无疑强化了这一话语的合法性。在与反倾废阵营的话语博弈中,法铝集团越来越注重证据的公共性和展示性,借助电视、网络、平面媒体等渠道进一步公开环境信息,利用企业自身的检测数据和官方报告来批驳对方的“错误信息”和“谬论”,为其排污行为“符合环保规范”的说辞提供证据支撑。在禁排限期日益逼近的压力下,法铝集团运用加压过滤的先进技术,使被再生利用的尾矿变身“铝土晶”,同时借助修辞再造的方式,将过去的工业废渣巧妙地植入到“循环经济”抑或“绿色经济”的话语框架中,一定程度上翻转了污染物的形象。
在全球环保运动风起云涌的背景下,海洋倾废反对者发起的论辩呈现出与20世纪60年代截然不同的若干特点:第一,环境风险议题的报刊呈现与影视传播有效地扩大了论争的影响面。如2016年出品的环保纪录片《赤色地带:公害虚假信息的历史》揭露了法铝集团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海洋倾废行为的诸多内幕,引起社会强烈反响;第二,民间环保组织日益专业化,大大提升了其在环境议题中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除吸纳具有环境领域专业背景的专家、学者以外,环保组织还联合独立的研究机构发布报告并呈交生态部,一再揭露科学调查委员会、法国地质矿业调查局等官方权威机构在证据提供及解释上的漏洞;第三,反对者基于生态系统整体性的考量,将海洋、淡水、空气、土壤等环境介质视作一个整体,呼吁警惕污染物在不同介质之间的转移。同时,他们不再仅仅关注肉眼可见的显性污染,而是更多地向公众揭示无色透明的废液中隐藏的环境风险。
时至今日,这场环境论争仍未落幕。半个多世纪以来,法国的地方和中央政府出于保就业和经济增长的考虑,加之特种氧化铝行业对于提升法国的国际竞争力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当局一以贯之地支持法铝集团。20世纪60年代的古根海姆委员会和21世纪初官方指定的科学调查委员会作为知识精英团体,力图从专业技术角度制造关于环境风险的科学话语,消解社会公众对于海洋倾废的担忧和恐惧,反映出权力、资本、知识深度缠结所产生的强大的话语建构能力。反对海洋倾废的民间势力虽然未能阻止法铝集团的排污行为,但其发起的抗争和论战并非徒劳无益,不同利益相关者的话语博弈促使环境风险知识被不断地再生产。知识再生产作为一种策略性行动,往往会成为环境治理的“助推剂”,客观上推动了赤泥脱碱技术的升级改进以及环境管制的加强,塑造了公众对于海洋生态环境保护、技术风险的认知,同时也证明了技术、科学知识与社会三者之间事实上是一个相互建构的动态过程。
近两年来,加尔达纳氧化铝厂因遭遇需求疲软而不得不实施破产重整计划,目前正面临收购重组。2021年底是废液最后的排放期限,这一法铝集团的百年老厂将何去何从,我们将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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