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海书:金陵子弟江湖客
52fw.cn 04-16 次遇见隔海书 - 金陵子弟江湖客
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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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先后考取过五所大学,就读于其中三所。这件事并不值得羡慕,只说明我的黄金岁月如何被时代分割。
第一所是在南京。那是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已随父母从四川回宁,并在南京青年会中学毕业。那年夏天在长江下游那火炉城里,我同时考取了金陵大学与北京大学,兴奋之中,一心向往北上。可是当时北京已是围城,战云密布;津浦路伸三千里的铁臂欢迎我去北方,母亲伸两尺半的手臂挽住了我,她的独子。
我进金陵大学外文系做“新鲜人”,是在一九四七年九月。还不满十九岁的男孩,面对四年的黄金岁月,心情已颇复杂,并不纯然金色。回顾七年的巴山蜀水,已经过去,但少年的记忆与日俱深,忘不了那许多中学同学:“上课同桌,睡觉同床,记过时同一张布告,诅咒时,以彼此的母亲为对象。”眼前的新生活安定而有趣,新朋友也已逐一出现,可是不像远去北京那么断然而浪漫,而且名师众多,尤其是朱光潜与(后来才知道的)钱钟书。至于未来,我直觉不太乐观。抗战好不容易结束,内战迫不及待又起,北方早成了战场,南方很可能波及。茫茫大地正在转轴,有一天目前这社会或将消失,由截然不同的社会取代。新的价值也许朴素,也许苛严,对文学的要求只会紧,不会宽吧?到那时,文学就得看政治的脸色了。这种疑虑惴惴然隐隐然,一直困扰着我。
记得当时金陵大学的学生不多,我进的外文系尤其人少,一年级的新生竟然只有七位。有一次系里的黑人讲师请我们全班去大华戏院看电影,稀稀朗朗几个人上了街,全无浩荡之势。较熟的同学,现在只记得李夜光、江达灼、程极明、高文美、吕霞、戎逸伦六位。李夜光读的是教育系,江达灼是社会系,程极明是哲学系,高文美是心理系,后面两位才是外文系。其中李夜光戴眼镜,爱说笑,和我最熟。程金陵子弟江湖客极明富于理想,颇有口才,俨然学生运动的领袖,不久便转学去了复旦大学,跟大家就少见面了。他仪表出众,很得高文美的青睐,两人显然比他人亲近。高文美人如其名,文静而秀美,是典型的上海小姐。她的父亲好像是南京的邮政局长,所以她家宽敞而有气派,我们这小圈子的读书会也就在她家举行。至于讨论的书,则不出当时大学生热中的名著译本,例如《约翰·克里斯多夫》、《冰岛渔夫》、《罗亭》、《安娜·卡列妮娜》之类。
吕霞和戎逸伦倒是外文系的同学。吕霞大方而亲切,常带笑容,给我的印象最深,因为她的父亲是著名的学者吕叔湘,在译界很受推崇。有了这样的父亲,也难怪吕霞谈吐如此斯文。
那时我相当内倾,甚至有点羞怯,不擅交际,朋友很少,常常感到寂寞,所以读书不但是正业,也是遣闷、消忧。书呢读得很杂,许多该读的经典都未曾读过,根本谈不上什么治学。因此当代文坛与学府的虚实,我并不很清楚,也没有像一般文艺青年那样设法去亲炙名流。倒是有一次读莫泊桑小说的英译本,书中把“断头台”误排成了quillotine,害我查遍了大字典都不见,乃写信去问我认为当时最有学问的三个人:王云五、胡适、罗家伦。这种拼法他们当然也认不得,也许我写的地址不对,信根本没有到他们手里,总之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
名作家去南京演讲,我倒听过两次。一次是听冰心,我去晚了,只能站在后排,冰心声音又细,简直听不真切。一次是听曹禺,比较清楚,但讲些什么,也不记得。
金陵大学的文科教授里,举国闻名的似乎不多,也许要怪我自己太寡闻,徒慕虚名,不知实况吧。隔了半个世纪,我只记得文学院长是倪青原,他教我们哲学,学问有多深我莫能测,但近视有多深却显而易见,因为就算从后排看去,他的眼镜边缘也是圈内有圈,其厚有如空酒瓶底。教我们本国史的陈恭禄也戴眼镜,身材瘦长,乡音颇重。有一次见他夹着自己的新著《中国通史》两大册,施施然在校园中走过,令我直觉老师的“分量”真是不轻。还有一位高觉敷教授,教我们心理学,口才既佳,又能深入浅出,就近取喻,难怪班大人多。有一次他公开演讲,题目竟是青年的性生活,听众拥挤当然不在话下。这讲题十分敏感,在当日尤其耸动,高教授却能旁敲侧击,几番峰回路转,忽然柳暗花明,冷不防点中了要害。同学们的情绪兴奋而又紧张,经不起讲者一戳即破,大爆哄堂,男生鼓掌,女生脸红。
教我们英国小说的是一位女老师,蔻克博士(Dr.Kirk)。她的美语清脆流利,讲课十分生动,指定我们一学期要读完八本小说,依序是《金银岛》、《爱玛》、《简·爱》、《咆哮山庄》、《河上磨坊》、《大卫·高柏菲尔》、《自命不凡》、《回乡》。我们读得虽然吃力,却也津津有味。唯一的例外是梅里迪斯的杰作《自命不凡》(The Egoist by George Meredith),不仅文笔深奥,而且好掉书袋。我读得咬牙切齿,实在莫名其妙,有一次气得把书狠狠摔在地上。蔻克其实是金陵女子学院的教授,我们上她这堂课,不在金陵大学,而在她的女校(俗称金女大)。每次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女校上课,那琉璃瓦和红柱烘托的宫殿气象,加上闯进女儿国的绮念联翩,而讲台上娓娓动听的又是女老师悦耳的嗓音,真的令我们半天惊艳。
初进金大的时候,我家住在鼓楼广场的东南角上,正对着中山路口,门牌是三多里一号;弄堂又深又狭,里面蜗藏着好几户人家,我家只有一间房,除了放一张双人床、一张书桌、几张椅子之外,几乎难有回身之地。我被迫在隔壁堆杂物的走道上放一张小竹床栖身,当时倒并不觉得有多吃苦。好在金大校园就在附近,走去上课只要十分钟。
后来我家终于盖了一栋新屋,搬了过去。那是一栋两层楼房,白墙红瓦,附有园地,围着竹篱,在那年代要算是宽敞明亮的了。篱笆门上的地址是“将军庙龙仓巷十八号”。我的房间在楼上,正当向西斜倾的屋顶下面,饶有阁楼的遁世情调。最动人逸兴的,是我书桌旁边的窗口朝东,斜对着远处的紫金山,也就是歌里所唱的巍巍钟山。每当晴日的黄昏,夕照绚丽,山容果然是深青转紫。我少年的诗心所以起跳,也许正由那一脉紫金触发。我的第一首稚气少作,就是对着那一脊起伏的山影写的。
其实那时候我的译笔也已经挥动了。早在我高三那一年,和几个同学合办了一张文学刊物,竟然把拜伦的名诗《海罗德公子游记》咏滑铁卢的一段译成了七言古诗,以充篇幅。不难想见,一个高三的男孩,就算是高材生吧,哪会有旧诗的功力呢?难怪漕桥老家的三舅舅孙有庆,乡里有名的书法家,皱着浓眉看完我的译稿后,不禁再三摇头,指出平仄全不稳当。
#p#分页标题#e#不过咪咪,我的十五岁表妹也是未来的妻子范我存,却有不同的反应。那时我们只见过一面,做表兄的只知道她的小名。那份单张的刊物在学校附近的书店寄售,当然一份也销不掉,搬回家来,却堆了一大叠,令人沮丧。我便寄了一份给正在城南明德女中读初三的表妹,信封上只写了“范咪咪小姐收”,居然也收到了。她自然不管什么平仄失调,却知道拜伦是谁,并且觉得能翻译拜伦的名作,这位表哥当非泛泛之辈。战火正烈,聚散无端,这一对小译者与小读者四年后才在命定的海岛上重逢,这才两小同心,终成眷属。此乃后话,表过不提。
进了金大不久,我读到一本戏剧,叫做《温波街的巴府》(The Barretts of Wimple Street by Rudolph Besier),演的是诗人白朗宁追求巴家才女伊丽莎白(Elizabeth Barrett)的故事;一时兴起,竟然动笔翻译起来。这稚气的壮举可爱而又可哂。剧中对话的翻译,难在重现流利自然的语气,遇到英文的繁复句法,要能松筋活骨,消淤化滞。这对于大二的生手说来,无异是愚公移山。当时我只是出于兴趣,凭着本能,绝对无意投稿。译了十多页,留下不少问题,就知难而止了。其实要练就戏剧翻译的功力,王尔德天女散花的妙语要能接招,当时那惨绿少年还得等三十多年。
这就是我的青涩年代,上游风景的片段倒影。我的祖籍是福建永春,但是那闽南的山县只有在五六岁时才回去住过一年半载,那连绵的铁甲山水,后来,只能向我承尧堂叔的画里去神游了。我以重九之日出生在南京,除了偶尔随母亲回她的娘家常州漕桥小住之外,抗战以前,也就是九岁以前,我一直住在那金陵古城,童稚的足印重重叠叠,总不出栖霞山、雨花台之间。前后我进过崔八巷小学、青年会中学、金陵大学,从一个南京小萝卜变成“南京大萝卜”。在石头城的悠悠岁月,我长得很慢,像一只小蜗牛,纤弱而敏感的触须虽然也曾向四面试探,结果是只留下短短的一痕银迹。
2
二〇〇〇年十月三日,正是重九之前三日,与我存乘机抵达南京。过了半个世纪再加一年,我们终于回到了这六朝故都,少年前尘。在我,不但是逆着时光隧道探入少年复童年,更是回到了此生的起点。在我存,也是在做了祖母之后才回来寻觅初中的豆蔻年华。机轮火急一触地,我的心猝然一震,冥冥中似乎记忆在撞门,怦然激起了满城回声。
南京大学中文系的胡有清教授来南郊的禄口机场迎接,新机场高速公路浩荡向北,引我们绕过雨花台,越过秦淮河,进入市区,进入了一个又像熟悉又像陌生的世界,只觉得背景隐隐,呼之欲出,前景栩栩,市声嚣嚣,遮不断历史的回响。胡教授左顾右盼,为我指点街景与名胜,不断问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他问的我大半答不出来,一切都在真幻之间,似曾相识,可惊又可疑。身为南京之子,面对南京竟已将信将疑,南京见我,只恐更难相认吧。毕竟是半世纪了,玄武湖的明眸能看透我这白头,认出当年仓皇出城的黑发少年吗?我见钟山多妩媚,从东晋以来便如此多娇,但钟山见我岂应如是?
汽车在鼓楼的红灯前停下,数字钟忐忑地倒数着秒,鸡鸣寺纤细的塔影召我于东天,像要提醒我什么。红灯转绿,熙攘的中央路引我们长驱北上,终于到了一栋双管齐上的圆顶高厦,玄武饭店。其中的一管有如平地登仙,将我们吸上了天去,整座南京城落到我们的脚底,连同街道市声红灯与绿灯,落下去,只为了腾出十里的空旷,秋高气爽,让紫金山在上面接受我们觐见,让玄武湖回过脸来,佩戴着翠洲与菱洲的螺髻黛。猝不及防这一霎惊艳,安排得恰到好处,有如童年跟我捉了半世纪的迷藏,遍寻不见,忽然无中生有,跳出来猛跟我打个照面。一惊,一喜,一叹,我真的是回来了。
其后三天,或有赖胡有清、冯亦同诸位学者的导引,或接受久别的常州表亲联合来邀约,我们怀着孺慕耿耿、乡愁怯怯的心情,一一回瞻了孩时的名胜:中山陵、夫子庙、燕子矶、栖霞寺……半世纪来这些早成了记忆的坐标,梦的场景,每一个名字都有回音,可串成一排回音的长廊。南京湖多,不限于玄武与莫愁。朝阳门与正阳门之间的明代城墙下,有一弧波光滟滟怀抱着古城,状如新月,叫做月牙湖。十月五日的下午,江苏省及南京市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会,就在湖边的谭月楼上举办了一场“余光中文学作品研讨会”,城影与波光之中,我有幸会晤了省垣的文坛人士,并聆听了陈辽、王尧、方忠、冯亦同、庄若江、刘红林等学者提出的论文。
但最能安慰孺子的孤寂、并为我受难的魂魄祛魔收惊的,是玄武湖与中山陵。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当年生我在这座古城,历经战乱,先是带我去四川,后又带我去海岛。七十三年后只剩我一人回到这起点,回到当初他们做新婚夫妇年轻父母的原来,但是他们太累了,却已在半途躺下,在命定的岛上并枕安息。
当年,甚至在我记忆的星云以前,他们一定常牵我甚至抱我来玄武湖上,摇桨荡舟,饕餮田田的荷香,饕餮之不足,还要用手绢包了煮熟的菱角回家去咀嚼,去回味波光流传的六朝余韵。这一切,一定像地下水一般渗进了我稚岁的记忆之根,否则我日后怎么会恋莲至此,吐不尽莲的联想的藕丝。
后来进了金大,每逢课后兴起,一声吆集,李夜光、江达灼、高文美,几位双轮骑士就并驾齐驱,向玄武门驰去。金大是近水楼台,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已经像萍钱一般,浮沉在碧波上了。越过风吹鳞动的千顷琉璃,西望是明代的城楼,层砖密叠,雉堞隐隐。东望是着魔的紫金山,阴晴殊容,朝夕变色,天文台的圆顶像众翠簇拥的一粒白珠,可以指认。九州之大,名湖自多,但是像玄武湖这么一泓湛碧,倒映着近湖的半城堞影,远处的半天山色,且又水上浮洲洲际通堤的,还是少见。若你是仙人向下俯瞰,当可见湖的形状像一只菱角,令仙人也嘴馋。
在我这南京孩子的潜意识里,这盈盈湖水颇有母性,就是这一汪深婉与安详,温柔了我的幼年,妩媚了我的回忆。或许有人会说,长江浩淼,不是更具母性吗?当然是的,不过长江之长,奶水之旺,是南京与上游的江城水埠所共, 不像玄武湖那么体己。
至于父性呢,该属紫金山了,尤其是中山陵。紫金山在南京的行政划分上,与玄武湖同属玄武区,但遍山林木苍翠,名胜古迹各殊气象,又称钟山风景区。这是登高临风悠然怀古的地方,是处青山好埋骨,墓有今有古,今人的墓有中山陵、谭延?墓、廖仲恺与何香凝墓,古人的还有明孝陵与常遇春墓。但孩时印象最深,而海外孺慕最切的,是中山陵。
#p#分页标题#e#壮丽的中山陵是青年建筑家吕彦直的杰作。不知为何,许多中山陵的简介都不提设计人的名字。他是山东东平县人,字仲宣,又字古愚。孙中山一九二五年病逝于北京,次年一月他的陵墓就在紫金山第二峰小茅山起建,直到一九二九年春天才落成。吕彦直也就死在这一年,才三十五岁。
宏伟的中山陵坐北朝南,灵谷寺与明孝陵拱于左右,占地近二千亩。从山下一路上坡,由四柱擎举的白石牌坊到三洞的陵门,是四百八十米长的墓道,入了陵门要穿过碑亭,踏三百九十二级石阶,才抵达祭堂。
那天秋气高爽,胡有清教授带我们去登临,本来已经走进了侧道,树阴疏处隐隐窥见陵貌庄严。我忽然觉得那样太草率了,五十年后终于浪子回头,孺子回家,应该虔诚些,像是典礼。于是我们原路退回去,郑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