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人”与汉代西域民族关系
02-13 次遇见内容提要:“译人”在汉王朝与匈奴争夺西域控制权的历史过程中曾经有突出的表现。“译人”们以西域为舞台的活跃表演,成为考察汉代边疆与民族问题必须予以重视的历史文化现象。汉与匈奴以及西域政权民族事务与外交事务处理方式的若干特点,也可以因此得以说明。西域“译人”的贡献,亦充实了中国翻译史的早期记录。
“译人”即承担语言转译的专门人员,[2]在汉王朝与匈奴争夺西域控制权的历史过程中有突出的表现。“译人”们以西域为舞台的活跃表演,成为考察汉代边疆与民族问题必须予以重视的历史文化现象。当时复杂的民族关系及历史语言背景,决定了“译人”作用的重要性。西域多民族文化因匈奴和汉民族的介入而导致的历史变化,通过“译人”的推动而实现。汉与匈奴以及西域政权民族事务与外交事务处理方式的若干特点,也可以由“译人”的活动得以说明。西域“译人”的贡献,亦充实了中国翻译史的早期记录。
一、西域“重译”现象
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檄曰: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当行者或亡逃自贼杀,亦非人臣之节也。”其中说到北边战事的胜利以及开通西域道路取得的成就:“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表现出汉文化向西域扩张的顺利,而西域诸国倾心中原文化的表现,也得以宣传。
有关东汉时期西域历史的文献记述中也可以看到明确的“重译”记录。如《后汉书·西域传》:“(和帝永元)六年,班超复击破焉耆,于是五十余国悉纳质内属。其条支、安息诸国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后汉书·和帝纪》以“论曰”的形式总结:“自中兴以后,逮于永元,虽颇有弛张,而俱存不扰,是以齐民岁增,闻土世广。偏师出塞,则漠北地空;都护西指,则通译四万。岂其道远三代,术长前世?将服叛去来,自有数也?”所谓“至于海濒四万里外,皆重译贡献”,被概括为“通译四万”。李贤注:“《西域传》曰:‘班超定西域五十余国,皆降服,西至海濒,四万里,皆重译贡献。”“译”对于中土和西域的联系,曾经发挥了显著的历史文化作用。[3]
二、汉朝的“译官”
所谓“都护西指,则通译四万”,体现“译”服务于汉文化传播的情形。
《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说到中央职官机构设置,可见负责“译”的专职官员:“典客,秦官,掌诸归义蛮夷,有丞。景帝中六年更名大行令,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鸿胪。属官有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及郡邸长丞。”负责外交与民族事务的“典客”即“大鸿胪”属官有“译官”,应是根据职务需要设置。又“典属国”也有专职译官:“典属国,秦官,掌蛮夷降者。武帝元狩三年昆邪王降,复增属国,置都尉、丞、候、千人。属官,九译令。成帝河平元年省并大鸿胪。”“九译令”职任,体现民族事务和外交事务的复杂性。清《历代职官表·礼部会同四译馆》言:“四译馆即汉之译官令、九译令,当为周‘象胥’之职。而今之馆卿寔兼此二职者也。”这种“译官”机构,是大一统王朝不能忽略的行政设置。
曾经任“译官令”的周堪身为著名儒学学者,生徒在西汉末年学界和政界都有显赫的影响。[4]
匈奴单于来朝,与汉帝的会见有“译”作为对话交流的中介。《汉书·佞幸传·董贤》记载:“匈奴单于来朝,宴见,群臣在前。单于怪贤年少,以问译,上令译报曰:“大司马年少,以大贤居位。”单于乃起拜,贺汉得贤臣。”这里所谓“译”,应当是“译官”、“九译令”属员。王莽执政,改换匈奴单于印,导致与匈奴关系的激变。《汉书·匈奴传下》记载了这一外交行为的细节:“王莽之篡位也,建国元年,遣五威将王骏率甄阜、王飒、陈饶、帛敞、丁业六人,多赍金帛,重遗单于,谕晓以受命代汉状,因易单于故印。故印文曰‘匈奴单于玺’,莽更曰‘新匈奴单于章’。将率既至,授单于印绂,诏令上故印绂。单于再拜受诏。译前,欲解取故印绂,单于举掖授之。左姑夕侯苏从旁谓单于曰:‘未见新印文,宜且勿与。’单于止,不肯与。请使者坐穹庐,单于欲前为寿。五威将曰:‘故印绂当以时上。’单于曰:‘诺。’复举掖授译。”这里的“译”,应是跟随王骏等往匈奴执行使命的来自中央“译官”的译员。
王莽始建国三年(11),“西域都护但钦上书言匈奴南将军右伊秩訾将人众寇击诸国。莽于是大分匈奴为十五单于,遣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将兵万骑,多赍珍宝至云中塞下,招诱呼韩邪单于诸子,欲以次拜之。使译出塞诱呼右犁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至则胁拜咸为孝单于,赐安车鼓车各一,黄金千斤,杂缯千匹,戏戟十;拜助为顺单于,赐黄金五百斤;传送助、登长安。”这里“使译出塞诱呼右犁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的“译”,应当也是同样身份。
《汉书·地理志下》总结南洋航路的通行:“自日南障塞、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余,有黄支国,民俗略与珠厓相类。其州广大,户口多,多异物,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所至国皆禀食为耦,蛮夷贾船,转送致之。亦利交易,剽杀人。又苦逢风波溺死,不者数年来还。大珠至围二寸以下。平帝元始中,王莽辅政,欲耀威德,厚遗黄支王,令遣使献生犀牛。自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南至“黄支国”“自武帝以来皆献见”。所谓“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璧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以及“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汉之译使自此还矣”所说的“译长”、“译使”,都通过“译”的功用,为汉代海外文化交流作出了特殊的贡献。
三、西域“导译”“译道”
《史记·大宛列传》写道,“(张骞)居匈奴中,益宽,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曰:‘若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导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导绎,抵康居。”所谓“为发导绎”,司马贞《索隐》:“为发道驿抵康居。发道,谓发驿令人导引而至康居也。导音道。抵,至也。”对于“道驿”,张照《史记》卷一二三《考证》说:“《大宛列传》‘为发导驿抵康居’,凌稚隆曰:按‘导驿’二字,观后书‘乌孙发导译送骞还’,则此‘驿’亦当作‘译’。”[5]
《大宛列传》又说,张骞从西域返回时,“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所谓“导译”,应当指向导和译人,或者一身二任。《资治通鉴》卷一八“汉武帝元朔三年”胡三省注:“导者,引路之人;译者,传言之人也。”由所谓“乌孙发导译送骞还”,可知其身份应是乌孙籍人。《汉书·张骞传》言出使经历,写道:“居匈奴西,骞因与其属亡乡月氏,西走数十日至大宛。大宛闻汉之饶财,欲通不得,见骞,喜,问欲何之。骞曰:‘为汉使月氏而为匈奴所闭道,今亡,唯王使人道送我。诚得至,反汉,汉之赂遗王财物不可胜言。’大宛以为然,遣骞,为发译道,抵康居。康居传致大月氏。”其中“唯王使人道送我”,颜师古注:“道读曰导。”《张骞传》又记载:“骞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乌孙发译道送骞,与乌孙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乌孙发译道送骞”,颜师古注:“道读曰导。”“发译道”的“译道”,就是《史记·大宛列传》所说的“导译”。这些“导译”或“译道”,来到了汉地,领略了汉文化的“广大”。
四、西域列国的“译长”
《汉书·西域传》介绍西域列国国情时,说到“译长”这种特殊身份在行政体系中的地位。各国“王治”某城及“去阳关”若干里、“去长安”若干里等政治地理和交通地理信息可以略去,我们看到“户”“口”“胜兵”数字和职官构成。如《西域传上》:
无论户口多少,“译长”是必须设置的。“译长”似乎总是列在职官的最低等级。又《汉书·西域传下》:
“户”“口”“胜兵”数字可以说明部族、部族联盟和国家的规模。二十四国中,十四国户数不过数百:且末国(230),精绝国(480),皮山国(500),乌垒(110),危须国(700),卑陆国(227),卑陆后国(462),郁立师国(190),单桓国(27),蒲类后国(100),劫国(99),山国(450),车师前国(700),车师后国(595)。也就是说,很可能不足汉地较大乡户口数字的这些政权,都有“译长”设置。最极端的例子,“单桓国”只有“户二十七”,也置有“译长”。“译长”在西域诸国职官机构中,都有比较重要的地位。
现在尚不能排除“译长”类同于“译官”的长官,即“译人”的首领的可能。我们看到“译长一人”、“译长二人”、“译长三人”、“译长四人”的直接记述,推想“译长”之下,译员的人数可能还要多一些。
《汉书·西域传下》言:“最凡国五十。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而康居、大月氏、安息、罽宾、乌弋之属,皆以绝远不在数中,其来贡献则相与报,不督录总领也。”《资治通鉴》卷三五“汉哀帝元寿二年”曰:“春正月,匈奴单于及乌孙大昆弥伊秩靡皆来朝,汉以为荣。是时西域凡五十国,自译长至将相侯王皆佩汉印绶,凡三百七十六人。”胡三省注:“译长之官,西域诸国皆有之。所以通其国之语言于中国。”按前引《汉书·西域传》记载,诸国“译长”凡三十九人,占“三百七十六人”的10.37%。总人数虽然不多,却是非常重要的官职,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据“自译长、城长、君、监、吏、大禄、百长、千长、都尉、且渠、当户、将、相至侯、王”诸等次计十五级,最低等的“译长”所占比率之高,是引人注目的。
五、傅介子故事中的楼兰“译”
傅介子以使者身份刺杀楼兰王故事,在汉王朝与西域关系史上书写了重要的一页,对于后来立功绝域者亦有榜样性的影响。[6]《汉书·傅介子传》记载:“介子与士卒俱赍金币,扬言以赐外国为名。至楼兰,楼兰王意不亲介子,介子阳引去,至其西界,使译谓曰:‘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王贪汉物,来见使者。介子与坐饮,陈物示之。饮酒皆醉,介子谓王曰:‘天子使我私报王。’王起随介子入帐中,屏语,壮士二人从后刺之,刃交胸,立死。其贵人左右皆散走。介子告谕以‘王负汉罪,天子遣我来诛王,当更立前太子质在汉者。汉兵方至,毋敢动,动,灭国矣!’”其中明确有“使译谓曰”,“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等情节。《汉纪》卷一六“元凤四年”作“多出金币以示其驿使”。“译”或误写为“驿”,已见前引凌稚隆说《史记·大宛列传》“导驿”应即“导译”。《资治通鉴》卷二三“汉昭帝元凤四年”据《汉书》,作“即出金币以示译,译还报王”。《太平御览》卷七七七引《汉书》写作:“即出金币以示译者,译者还报王”,可知“译”就是“译者”。由所谓“译还报王”,可推知“译”的楼兰人身份。
其实,后来“介子谓王曰……”,“入帐中,屏语”,以及刺杀楼兰王后“介子告谕”“其贵人左右”等事,都应当是通过“译”进行的。“译”即“译者”很可能当傅介子等刺死楼兰王时身在现场。
六、西域诸国“给使者”“导译”的接待压力
所谓“导译”或“译道”,是作为西域诸国通过语言传译便利文化交流的必要的设置。这种专业人员主要服务于汉地来使的性质,也造成西域诸国比较沉重的压力。据《汉书·西域传下》记载:“至莽篡位,建国二年,以广新公甄丰为右伯,当出西域。车师后王须置离闻之,与其右将股鞮、左将尸泥支谋曰:‘闻甄公为西域太伯,当出,故事给使者牛羊谷刍茭,导译,前五威将过,所给使尚未能备。今太伯复出,国益贫,恐不能称。’欲亡入匈奴。戊己校尉刀护闻之,召置离验问,辞服,乃械致都护但钦在所埒娄城。置离人民知其不还,皆哭而送之。至,钦则斩置离。置离兄辅国侯狐兰支将置离众二千余人,驱畜产,举国亡降匈奴。”包括“给使者”“导译”在内的接待负担,形成西域诸国“恐不能称”的压力,竟然最终导致车师后国贵族“欲亡入匈奴”。在汉王朝强大的军事压力下,车师后王须置离被斩杀,其兄狐兰支将众“举国亡降匈奴”。
这是“译”影响西域形势的另一种例证。
狐兰支“亡降匈奴”后,又与匈奴组成联军一同进扰西域。“狐兰支与匈奴共入寇,击车师,杀后城长,伤都护司马,复还入匈奴。”因“导译”负担引起的连锁反应其实是相当严重的:“时戊己校尉史陈良、终带、司马丞韩玄、右曲候任商等见西域颇背叛,闻匈奴欲大侵,恐并死,即谋劫略吏卒数百人,共杀戊己校尉刀护,遣人与匈奴南犁汗王南将军相闻。匈奴南将军二千骑入西域迎良等,良等尽胁略戊己校尉吏士男女二千余人入匈奴。玄、商留南将军所,良、带径至单于庭,人众别置零吾水上田居。单于号良、带曰乌桓都将军,留居单于所,数呼与饮食。”陈良等人叛降匈奴,导致了西域军力对比的变化。“西域都护但钦上书言匈奴南将军右伊秩訾将人众寇击诸国。莽于是大分匈奴为十五单于,遣中郎将蔺苞、副校尉戴级将兵万骑,多赍珍宝至云中塞下,招诱呼韩邪单于诸子,欲以次拜之。使译出塞诱呼右犁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至则胁拜咸为孝单于,赐安车鼓车各一,黄金千斤,杂缯千匹,戏戟十;拜助为顺单于,赐黄金五百斤;传送助、登长安。莽封苞为宣威公,拜为虎牙将军;封级为扬威公,拜为虎贲将军。”王莽的举措,显示北边东部汉王朝的优势地位也难以维持。而匈奴贵族对王莽的封赐竟然拒绝。“单于闻之,怒曰:‘先单于受汉宣帝恩,不可负也。今天子非宣帝子孙,何以得立?’遣左骨都侯、右伊秩訾王呼卢訾及左贤王乐将兵入云中益寿塞,大杀吏民。是岁,建国三年也。”
因“给使者”“导译”等接待负担致使狐兰支将众“举国亡降匈奴”的后续事变中,也可以看到“译”的活动:“使译出塞诱呼右犁汗王咸、咸子登、助三人,至则胁拜咸为孝单于,赐安车鼓车各一,黄金千斤,杂缯千匹,戏戟十;拜助为顺单于,赐黄金五百斤;传送助、登长安。”不过,这些活动与西域方向没有直接关系,因而不属于我们讨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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