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跟父母谈论理想那么难？

2016年初秋的一个夜晚，酷夏的余热兀自蒸腾着南国，我在工作室开着空调大汗淋漓地制作甜品。我已经连续工作了30个小时，头脑昏胀，膝盖和肘部关节肿痛。自2016年年中创业以来，这样的工作强度于我已是常态。我最担心的是自己会突然昏倒，这样就赶不上进度了。

比起许多一边天天刷微博逛淘宝，一边抱怨“寒门”再难出贵子的同龄人，当时的我，焦虑来自于财务方面的巨大压力。为了省钱，我已经二十天没有吃过炒菜和米饭，每顿饭都是青菜挂面，感觉味觉都退化了。如果不加班加点接工作量极大的甜品活动单，我连房租都交不起。极度疲倦的我，瘫坐在不知能否称之为床的简易沙发上，看着银行账单上23万的欠款，感到前方仿佛是无尽的苦难。比起三个月前被家人“扫地出门”的崩溃，那时的我却无比平静，夹杂着一丝不知是否已然麻木了的苦涩。

2016年初，我从一家公关公司辞职创业，报名参加了烘焙的学习班。母亲知道后，指责我事事不与她商量。这样的争吵到年底已是剑拔弩张的程度。母亲极度嫌憎我的上色颜料弄脏地板，长期占用饭桌，侵扰了他们老两口的正常生活。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从家中搬出。

与多数中国家庭一样，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有份体面和稳定的工作——最好就是钱多事少离家近。若依照父母对我规划的人生轨迹，我应该当公务员或者老师，再次一等应该在国企办公室里朝九晚五上班。一位相貌堂堂的有为青年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在我家门口把我娶过门——最好在我22至25岁之间。接着拜堂成亲、相夫教子、儿孙满堂，一气呵成，皆大欢喜。

然而，我们并非生活在Matrix之中（电影《黑客帝国》里，所有人类都生活在一套由建筑师设计的人工智能模拟系统程序Matrix中）——至少我拒绝承认。在朋友眼里，我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 在亲戚眼里，我则是一个叛逆的孩子。小时候，我会通过压抑自我避免与父母冲突。当我到了青春期，一种强烈的自我意识占据了上风。从高中分科、大学专业再到职业方向选择，我所有的决定无不偏离了父母的期望，以至于常常与他们产生冲突。

我母亲是一位女强人，她对大男人和家庭温暖的极度渴望便顺理成章转移到我身上。作为她唯一的女儿，她认为我有义务承载着她的梦想，因为这就是“我的梦想”。因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她的期待常常充满了纠结。她虽然一方面也有“望女成凤”的期盼，但更多的却是怕我太辛苦或者过于冒险激进。这样的纠结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每当隔壁家的阿姨和她孩子“莅临”我家指导的时候，母亲那怒其不争的眼神便好像要把我回炉重造一般。可当看到我疲倦憔悴的面容，她却又心疼地劝我不要那么拼命。“女人不需要事业，应该找个好男人嫁了在家相夫教子”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规劝。可是，我并不甘心。

我热爱烘焙行业，但是在父母一代人的眼里，烘焙并非一个“光鲜”行业。在最初，他们无法理解我的热爱，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无法体面地向周围的亲友解释我的职业。所以在进入这个行业初期，我饱受着整个家族的质疑。这就是选择自我需要承受的代价。作为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个体，我坚信自己不应该依附于任何人。不过，脱离依附往往伴随着对抗和孤独。而我需要面对的不仅是父母和亲人，那么多，你却…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每一个儿女都深知父母对我们的爱和付出。只是常常让我们感到无力的是，父母始终不接受我们是一个独立个体的事实。在父母眼里，我们哪怕成年了也是一个小孩，甚至没有独立判断能力，因此他们需要为我们确立从爱情到事业的一切标准。我们对他们的付出应该感恩图报，而他们却不闻不问我们真的需要什么。

过去，我与父母的互动交流充满了火药味，双方都感到相当疲倦。他们对我的爱如此炙热和浓烈，但是他们所希冀的一切却会窒息我对生活的热爱。我希望成为国内一流的烘焙师，但是在他们那一代人眼里，我再出色也跟粤菜餐厅厨房里包虾饺的点心师傅没什么不同。他们对这两类职业带有偏见的评价使得我感到冒犯，他们却觉得无可厚非。到了后来，无论父母提出任何建议，我心里都会产生本能的抗拒。这常常令他们以更强硬的态度压迫我屈服，可想而知，这样的对话只以吵架告终，这样的矛盾一度消解了我对生活的激情。

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我们在长期互动中已经形成了“权威指令”和“反抗权威”的矛盾。后来我希望通过逃避的方式来避免冲突。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避免跟他们讨论职业和理想，只希望等到时间和成功证明一切，尤其是立志于十年后让他们看见灯火璀璨的领奖台上那自信的我。

然而有一天，当我看到父母佝偻的背影，我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矛盾不能过久地滞留于家庭之中。时间不能抹平矛盾，成功不能促使和解。只有通过耐心的沟通，才能实现彼此心灵契合。

自此，我开始努力与我的原生家庭和解。和解的关键在于更深入地了解他们的过去。我父母生于六十年代，他们躁动的青春年华在动荡的十年里流逝。那个时代给他们留下最深刻的教条就是，与集体步调保持一致。改革开放带来了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他们感受最强烈的却是复杂多变、人心诡诈和金钱至上的社会环境和风气，当他看到周围的人都追逐着某些特定事物和秉持着某些价值理念，他们在青年时代塑造的从众本能驱动着他们汇入这一新时代的洪流之中。

然而，在大时代下，任何人都渺小得微不足道。一辈子跟随主流的父母，人生中拥有不少遗憾。这些遗憾有些是主观选择的必然结果，有些是时代脉轮的普遍产物。

理解了这一点，我更理解他们的劝诫和建议背后的含义，更理解他们在新时代下小心翼翼掩饰的彷徨与无助。他们希望我们延续他们的安稳生活，同时圆满他们的人生遗憾。他们认为的“好”，往往是他们对自己人生遗憾的否定，以及对理想生活的肯定。虽然身处现代社会，他们仍然无法摆脱青年时代所建构起来的相对单一的认知。现代社会的无限可能和多彩生活，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无数的未知。他们相对当下年轻人缺少时刻经历新鲜事物的机会，或者说能力。面对新鲜事物，如果不能完全掌控，他们会感到一股好似凝望深渊的不安。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希望我选择所谓主流认可的职业和生活，而无法接纳我从事的烘焙行业。

因此，我努力的关键放在了与父母明确各自的边界，让他们一步步对我放心。也就是如何接受他们对我的爱的同时，能够使他们明白我需要自己面对自己的人生。所有选择的后果都是由我来承受，而我需要的是父母能够凭借他们丰富的人生阅历给予我建议和指导，而不是代替和压迫我作出决定。为了让他们安心，我向他们表明，虽然我从事着他们并不看好的职业，但是通过努力工作自己一样能收获尊严、快乐和成长。这比世俗社会对成功和优秀的定义本身重要的多。况且，如果足够努力，我们也能获得不输于其它行业的认可和荣耀。父母对我们的最大期待，莫过于我们能够幸福快乐。双方既然目标一致，有什么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呢？

虽然努力才刚刚开始，我对结果却充满信心。我心底多么期盼，爸妈能对我说：“宝贝女儿，累了就回家。爸妈给你做好吃的。”“女儿加油，你是最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