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朝依“例”经略河西走廊研究
02-13 次遇见摘要:“例”是明代法律体系的主要内容之一。现存嘉靖朝多部孤本“例”,涉及对河西走廊边防治理的条文,其中清理军伍、填充卫所、操练军人等,以增强边防实力,又有改折色为本色、开中招商、奖励屯田并建墩堡护卫,以保障边储无患;又以闭关、安抚等禁弛手段,维持朝贡有序开展。嘉靖朝对河西走廊因时出台的“例”,旨在维护边境稳定与安全,“例”因时而变的特点,与明代法律体系变化轨迹一致。
关键词:明朝 嘉靖时期 河西走廊 例
“例”作为明代法律体系的主要形式之一,其称谓有“事例”“条例”“则例”“榜例”等。朱元璋生前颁布《大明律》《大明令》等法典,并立遗训:“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规定“群臣有稍议更改,即坐以变乱祖制之罪”,以此确保明初成文法的稳定。但随着社会发展而出现的“律条有限,情伪无穷”现象,催生了作为辅助律的“例”大量出现。明朝把所有因事而立,属“可变通之法”的法令,统称为“事例”;把经过修订,具有“常法”性质的法条,统称“条例”,以弥补律在司法运作中的不足。在这些“例”中保留了大量的原始材料,对研究明代社会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学界在明代河西走廊研究方面已取得丰硕成果,涉及卫所建置、边境保障、朝贡贸易等,但尚未有学者从法律史的视角,利用明代的法律文献对其进行探讨。现存明代“例”的文献,以嘉靖朝最丰富,存世的《军政备例》《六部纂修条例》《嘉靖各部新例》《嘉靖事例》《嘉靖新例》《条例备考》等多属孤本,其中涉及嘉靖时期经略河西走廊的“例”有数十条。嘉靖朝正值明代“北虏南倭”交困之际,就河西地区而言,此时卫所逃军严重,屯田荒废,边储空虚,边防安全因此受到严重威胁。本文拟通过嘉靖朝的“例”,考察河西走廊面临的困境及明朝的应对措施,以管窥明廷对该区域的经略,揭示“例”在明代法律中的地位与作用。
一、河西地区的卫所与边防建设
河西走廊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主要通道,也是历代王朝经营西北的军事重地。明初在河西走廊设甘肃镇,“置甘州卫于张掖,肃州卫于酒泉,凉州卫于武威,西宁卫于湟中,又置山丹、永昌、镇番、庄浪四卫,高台、镇夷、古浪三千户所,自兰州渡河,千五百里至肃州,肃州西七十里为嘉峪关”。起初,这些卫所划地自守,互不统属。洪武二十五年(1392)以后,设立了陕西行都司,意味着西北防御区域一体化体制的形成。永乐初,朝廷的防御体系继续向西推进,设哈密、安定、阿端、赤斤蒙古、曲先、罕东、罕东左七卫,“皆在嘉峪关西。哈密又在六卫西,东去肃州,西去土鲁番,各千五百里,北至瓦剌数百里”。至是,河西走廊内部及嘉峪关以西的防御体系基本确定。甘肃镇“东西延袤二千余里,中通一线之路,防守最难”,作为明朝特殊的边界保障区,在明王朝的防御体系和互市贸易中,具有其他边镇不可比拟的作用和难以替代的功能。嘉靖七年(1528),《申明旧例酌处充军以便遵守例》中记载,兵部称:“肃州孤悬,四面受敌,委为第一紧要重地。”嘉靖九年(1530),分巡西宁道副使李淮描述甘肃镇边情局势,“本镇常年西避回贼,南备海贼,北备零贼,已难支持”。因此,“防边”是河西地区边镇的重要任务。
嘉靖时期,国家“常法”已难以应对河西地区局势的变化,只有因时、因地、因事颁布权宜之法的“例”,才能变通处理纷繁复杂的边镇事务。此时最棘手的问题是逃军造成的卫所空虚。明代卫所自明初已出现军人逃亡现象,洪武、永乐时颁布了一系列惩罚军官的监管式做法,但未能从根本上遏止军士逃亡。甘肃诸卫所也因逃军而出现军额严重不足,卫所多趋废坏。早在弘治十六年(1503),甘肃总兵官都督刘胜奏称:“甘肃各卫原额旗军共七万三千九百四十余人,今见在止四万一千六十余人,余皆逃亡。凡腹里清解到者,多随到随逃。”嘉靖二年(1523),甘肃巡抚陈九畴上奏:“本镇官军原额七万有余,近年逃亡几半。”从弘治年间存额四万多,到嘉靖时逃亡过半,说明逃军现象一直在持续。
河西地区因逃军而造成严重的军缺,嘉靖时为此相继颁布不少“例”,目的既在遏制逃军,也在想方设法填充卫所。嘉靖七年(1528),兵部鉴于河西地区“近年逃亡数多,军伍空虚”,出台《申明旧例酌处充军以便遵守例》,以人犯填充甘肃卫所,“山西、山东、河南、陕西、北直隶大小衙门,今后例该发遣边卫充军人犯,俱申各该抚按定发肃州卫充军”。所谓“申明旧例”,说明有一定的延续性。但人犯充军毕竟数量有限,到了嘉靖十三年(1534),河西卫所军人也只维持在一半左右,“河西卫所军数十不存五,岂皆死绝,多系逃亡”。明廷遂将重心放在清勾军人以补充军额上。嘉靖十三年,明廷根据陕西屯政副使吴铠建议,颁布了《严军解以足军额例》,一开始就强调要“照单逐名连妻清解”,严禁买妾冒充,采取“佥妻”、犯罪充军及招募军人三种并用手段:
将该镇逃亡军士尽数查出,造册送部,转行各该原籍官司严限清出,拘妻解补,并行各卫所官加意存恤,不许卖放科索。本部仍通行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北直隶各巡抚都御史,凡有该发边卫充军人犯,俱定发甘肃各卫所充军。其招募军人,见今甘肃仓库空虚,难以举行,待屯政修举,再行议处。
所谓“连妻清解”,在明代又称“拘佥妻解”,本是犯罪充军者妻子随行的惩罚性法律,古已有之。但明代随着卫所制度的衰败,遂将强制妻小随行扩大到州县合法清勾军户填充卫所方面,并在正统时期将“佥妻”写入《军政条例》中。军人和妻小同解到卫所,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防止军人逃亡。
在填充卫所的三种手段中,清勾是重点,若清勾、“佥妻”措施仍不能保证卫所军额,则会从本地军余、舍余中招募军人,并继续沿用嘉靖七年(1528)犯罪者充军例,此在《严军解以足军额例》条中补充说:“如此军额尚有不足,方将本地舍余、军余尽数招募佥补,务足原数。又行各处问刑官,凡有问发充军人犯,尽解河西卫所应伍。”此例题名最早见于《条例备考》,后又以《清甘肃逃军》被《军政备例》收入,体现了该“例”在嘉靖朝充实甘肃卫所中的重要性。
上述嘉靖七年(1528)、十三年(1534)两次对甘肃卫所颁布的例,实际运作效果并不明显。嘉靖十四年(1535),管理甘肃等处屯政的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牛天麟等奏称:
查得河西十五卫所原额旗军共七万一千五百二十七名,见今止有二万七千四百四十六名,逃亡事故四万四千八十一名。每年虽有清勾之例,缘捏写诡名籍贯者,虽经兵部发单清勾,名籍相对,或以地方灾伤停止,所以逃军通不解到,军伍愈缺,战守无人,有妨屯政。
这一数字比嘉靖十三年(1534)河西卫所“十不存五”又有增加,说明逃亡有增无减。牛天麟因此建议朝廷,“移咨南京兵[部],许令河西十五卫所差官,将各卫所成化年间军册抄誊一本,委官磨对,清切印封,给发陕西行都司以为清勾”。河西各卫所在成化年间的军人数量在四万以上,实际上已经不是原额。但为了达到这一数字,理想的办法还是按《严军解以足军额例》,规定清勾军人“带令真正妻小,每三十、五十名委官一员,入递押解”。明廷遂颁布《清勾逃亡军士以充行伍例》,要求清勾到河西十五卫所的军人携“真正妻小”同行,以达到“清勾得实,而边疆之伍不缺,屯种亦举”的目的。
“佥妻”与“人犯充卫”似乎成了嘉靖时期甘肃卫所增加与稳固军额的主要措施。嘉靖十五年(1536),明廷据巡按陕西御史胡守中的建议,出台《清处屯丁以便开种例》,规定:
查照本部节次题准事例,严行所属,作速清解,务拘真正妻小,责差应解人役,严限解赴彼处卫所,交收取获,真正收管。如有不将正妻随行,沿途买捏妻故,及假捏印信收管者,各衙门查照律例,从重问拟。仍行彼处问刑衙门,但有为事问发充徒者,俱发管屯官处,拨与抛荒屯地耕种。
该例分别收录在《军政条例续集》《军政备例》《条例备考》等,说明“佥妻”“人犯充卫”是嘉靖朝解决河西卫所缺额的重要手段。
嘉靖时期,在不断补充河西地区卫所军伍的同时,还挑选精锐人员组成“游兵”,选将操练。嘉靖十三年(1534)出台《选将练兵以御边寇例》,规定:
不拘正军余丁,挑选年力精壮、胆略过人、长于骑射及精通武艺者六千人,充为游兵。仍选五德全而七事备将官二员,各领三千,分往甘、凉地方,逐日教演,务使兵将相知。如遇回虏入寇,贼少则各照地方截杀,势重则并力攻剿,必能成功。贼被挫衂,自然胆落,不敢深入,则我屯田可保无虞,仍要重立赏格,大明罚典,以作士气。
甘州、凉州正处于河西东北部边患之重地,该例的颁布正符合此时的边防需要。
为应对河西地区日益严重的逃军问题,从嘉靖七年开始陆续颁布相应的“例”,试图通过法律来强制补充军伍,稳固卫所,极力执行《军政条例》中的“佥妻”,杜绝假妻及不带妻小现象,迫使屯军固着在屯地上。河西地区作为明代官员眼中的“苦寒之地”,在清勾仍无法完全贯彻实施下,嘉靖时又多次颁布“例”,把犯罪充军也作为填充卫所的一种手段。凡此种种,旨在使河西地区能弥补军队人数的不足。同时又颁布新例,挑选将才训练军人,以达到整肃军纪,提升边防实力的目的。
二、河西地区边储政策的转变
“例”作为因事制宜的权宜之法,还体现在解决河西走廊的边储问题上。明初卫所制度采取“三分守城,七分屯田”的模式,颇为见效。河西地区军屯到洪武末,有半数卫所的军粮大体能自给自足。但随着军士逃亡,嘉靖时出现了军人“征战尚不足用,奚暇屯田”的局面。此时,输入甘肃卫所的边储也屡屡出现拖欠的现象,陕西西凤等府“自正德八年起,至嘉靖六年止,共拖欠甘肃边粮四十万九千一百九十九石”。陕西等地连续十多年拖欠甘肃边粮,且数额相当庞大。因此,要解决河西地区边储不足的问题,就需要有“例”来规范。
差不多在同一时期,甘肃又接连遭受自然灾害侵袭。嘉靖七年(1528),甘州五卫“自春徂夏,雨泽愆期,狂风屡作,泉源枯涸,河水微细,子粒少种”。凉州、永昌、镇番等卫亦是“蠈蟊等虫遍地生发,残食苗根。三月二十八九日,连日飞霜,又将青苗杀死,阳亢泉竭,秋田未种升合”。官府经踏勘统计凉州等卫“共计被灾田一千一十七顷三十四亩”。天灾不断,使得原本就缺粮的甘肃诸卫雪上加霜,时巡抚甘肃右副都御史唐泽说:“甘肃极边,四面受敌,正军疲于战守,余丁困于供输,丰年尚有饥色。矧今连岁荒俭,人不聊生,急当赈恤。”人为拖欠与天灾侵袭的双重挤压,使得边储不足问题更加突显。因此唐泽建议在特殊灾荒年月,将运往甘肃的折色军储,改为部分兼收本色,“要将陕西各府州县额运甘、凉等仓,夏秋税粮折价三十万石,内将十万石改征本色,令附近兰河州县上则人户,运赴兰河地方,转运庄、古,改西宁等处,暂救年荒,待丰稔照旧”。所谓“丰稔照旧”,则意味着仍改折色,而折色在甘肃军储中已经行之已久,“折征银两,及派征脚价,行之已久,人情便利,今一旦更改,恐生嗟怨”。改征折色则意味着对军屯依赖的提高,“甘肃军饷,内资本地军余之屯种,外资河东民粮之转输,近年民粮改征折色,难以遽复本色。故一镇官吏军民之所食,全仰屯种之所入,而屯政之兴废,实系地方之安危”。显然,军屯才是解决甘肃边储的最有效方法。
正因为卫所屯田可以解决边储问题,所以官府对屯田废坏十分关注,新的“例”法随之颁布。嘉靖七年(1528)二月,明廷根据首辅杨一清解决屯政不举的方案出台了《修举屯政例》,节选如下:
今各卫沿边墩台堡寨,星散罗列,征操之外,每月守堡、守墩、伏塘等项差占数多。见在军伍已非原额,守城有数,拨屯无人。宜令布、按二司清理各卫军户,应继军伍,俱令选解精壮军人、真正军妻,并添带军余一名,户大族众者二名,随伍住坐。正军差操,余丁屯种,使其来即可以为侣,而至即可以为家,有亲属相依之势,有生理相安之心,庶几久长利便,不至随到随逃。
杨一清曾任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提督陕西三边等处军务,对军伍了解颇深,自称“出入中外几四十年,在陕西最久”。他提出的“修举屯政”仍是清勾军户,强调军人携“真正军妻”及同族亲属至卫所,用“家”的形式稳固军人,以达到“生理相安”。同时,建议出榜招募附近陇右、关西一带人民,“有能尽其人耕之力,尽开可耕之田者,俱听其便。仍待成熟三年之后,乃征其应纳之粮,而不令其当别项差役”。嘉靖皇帝下旨,命右佥都御史刘天和以及甘肃巡抚都御史等按杨一清的方案办理。
《修举屯政例》目的是以屯丁填充甘肃诸卫,进而解决边储问题,但对屯丁的稳固效果却很有限,于是有些官员开始将目光转向太仓发银赈恤、边储征解本色等方式上。嘉靖七年八月,巡抚甘肃都御史唐泽称:“近荷皇上明见万里,特简宪臣专督屯种,诚足食足兵制驭戎虏之长策远虑也。奈何兵荒之余,屯丁鲜少,生意萧条。”可见,即便有“宪臣专督”,仍是“屯丁鲜少”。唐泽为尽力落实杨一清的方案,要求动支太仓官银十余万两发往甘肃,以赈恤生活困顿的屯丁,“查给十五卫所极贫屯丁,以济缺食之需,以免逃亡之患。庶几人心不摇,边境安固”。时任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王琼负责提督三边军务,他在唐泽赈恤的基础上提出开中,“河东之折纳已久,本色既难遽复,河西之困苦已极,银易决不可行,惟有开盐一事”。嘉靖八年(1529)二月,嘉靖皇帝据王琼、唐泽奏疏下旨:
甘肃一镇连年奏讨,议发银盐数多,本难再给。但既称彼处灾伤,米价腾贵,难拘常例。所奏开中引盐、免运年例银两等事,都依拟行。若有不敷,听将先次发去官银盐引,随宜查支应用,务使屯丁得所,边储有备。
可见,无论是开中还是赈恤,目的都是“务使屯丁得所,边储有备”。这些举措最后以《河西赈恤及开中盐粮准免年例银两例》颁布实施。同月,明廷又颁布《议处边储屯种例》,强调用本色充实甘肃边储,“甘肃地方钱粮缺乏,开去引盐,务要召商上纳本色粮料、草束,以备支用……不许折纳银两,有误边储”。同年五月,朝廷再颁《议复甘肃边郎例》,重设户部驻陕西郎中一员于兰州,督理陕西各府转运甘肃钱粮事宜。
然而,明廷对河西屯田、边储所出台的“例”,收效仍不理想。嘉靖九年(1530),据巡抚甘肃都御史唐泽奏疏而出台的《议处甘肃客兵粮储例》称:“先因本镇军饷缺乏,添设督储都御史。近又议复兰州管粮郎中,然屯粮原额未能遽增,民粮本色未能遽复,开盐无可召之商,折银无可籴之粟,不惟本色难得,亦且折色不继,官虽设而实未具。”言下之意是嘉靖七年以来的系列措施,对河西粮储的增加并未起到实质作用,继称:
陕西起运改为折色,止有本镇屯粮见征一十五万余石本色,派散一十五卫所,为数甚少,此本色之缺,不可支也。兰州部官虽设,督储宪臣虽设,而陕西之本色,未常复征。本镇之欠额无从处补。屯田每病于耕作无人,屯粮犹苦于原额难复,是以本色之贵仍昔也。本色既贵,盐不可召,糴不可发,又况无银乎?
明廷从陕西其他府县运来的仍是折色,甘肃镇“边储”存粮因军屯不济,依然不够支付之用。明廷再从太仓及盐引中调二十万两银,分发河西、兰州等处,“趁今麦豆成熟,多方召买本色粮料、草束,各于紧要城堡,另廒如法收贮,专备紧急调兵支用,不许别项擅自支销”。可见,河西边储存粮是保证卫所正常运转的最重要前提。
明廷颁布有关征粮、开中等各种例,依然不能保障河西地区有充足的边储,最终又回到了屯田建设的轨道上。嘉靖十四年(1535)颁布的《清勾逃亡军士以充行伍例》规定,军人到卫所后,“定拨三名守城,七名屯种,每屯军一名给田五十亩,征纳官粮六石;成熟者,查照旧规起科,新开垦者,照例限以三年纳租”,由官府提供屯田者所必需的牲畜、农具、种子。嘉靖十五年(1536),明廷又出台《清处屯丁以便开种例》,将摆站的人犯调到河西地区填补屯丁,“其河西为事问发充徒者,免令摆站,俱发管屯官处,拨抛荒屯地一分,给与牛种,照依徒年耕种,满日疏放”。摆站是明代将犯徒刑者发配驿站充驿卒的惩罚。明廷为补充河西屯丁,免去人犯摆站,由国家拨给荒地及耕牛、种子,使屯丁能安心屯田。
为了保护屯田上的人畜安全,明廷又颁布新例,敦促地方官府扩修或新筑墩堡,既形成新的军事防御点,又起到保护屯田的作用。嘉靖十三年(1534),屯政副使吴铠奏:“近闻屯田人畜遍野,若非烽火严明,城堡近便,则耕牧人畜徒尔资寇”,建议“当于要害处所,设立墩台。每处拨立壮军五名,给与器械鸡犬,遇贼入寇,先令放炮,即令放火,贼少则单炮单火,贼众则双火双炮,大举入寇则火炮不绝。如此,贼未入境,人畜已收。耕牧无虞,人自安生”。墩台每处有五名军人守护,配有火器预警。明廷在吴铠奏疏基础上颁布了《增立墩堡例》,规定“堡制规模可容居人三二百家。每堡近门筑墩,以便瞭望。每堡四面离堡三尺余,外筑拦马墙,高一丈。中挑墩堡,深一丈阔五尺,内筑子母墙,高五尺厚三尺,以避贼势”。另外,守墩堡军人日常生活所需的如水、燃料和鸡犬等物,军制如兵力编制、轮值周期,以及薪水等,都有相应的规定。墩堡的建立,使得具有被动防守性质的甘肃镇得以建立有效的防御工事,以弥补军事上的不足。
通过修建墩堡等设施为屯田提供保障,河西地区屯田初见起色,据《议处边备以预虏患事例》,嘉靖十四年(1535),甘肃地方屯政副使奏报,“应修应筑堡寨、墩台、边墙、渠坝,通共一百六十五处,已完墩、堡、渠、坝共一百零一处,见修未完墩台渠坝共六十三处”。同年,经甘肃屯政官员勘察,“沿丘履亩查勘过地年水,顺勘以开垦荒地,并额外丈出余田,通共三千三百八十七顷八十九亩六分五毫”。官府为了保护甘肃屯田,也从经费上给予支持,据嘉靖二十九年(1550)二月出台《查处屯田计安地方事例》可知,“甘、山、高、台等处见开荒田不止万顷,止缺牛具、种子,共该银四万两”。明廷为此下拨“三万两给之”。同时,《查处屯田计安地方事例》还规定对屯田实行减免赋税、免牛种银等措施,“查甘肃见开屯田内,该永不起科、旧曾起科各若干,如果三年有成,可省年例三分一二,原给牛银免其补还,仍奏旌奖,以励其余”。
有明一代,施行州县与卫所二元并存的管理模式,并仿效历代军屯,建立卫所屯田制度,以期通过“寓兵于农”,使卫所自给。但宣德以后,逃军日益严重,屯政随之不举。嘉靖时,河西走廊边患增多,明廷通过清勾等措施,试图保持明初卫所军额,但因逃军而造成屯田废坏,边储因此得不到保障,朝廷为此颁发了一系列“例”,通过改折色为本色、开中、发囚屯田、增建墩堡等措施,尽力摆脱边储困境。
三、以朝贡维系与藩属的关系
河西地区自汉代以来就是陆上丝绸之路的大通道。明代于甘肃镇设卫所,又在嘉峪关外建七卫,降给印信,间接与吐鲁番、撒马儿罕等西域政权发生联系,大体维持着较为稳定的关系,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直接冲突,确保甘肃镇的外部安全和贸易渠道的畅通。西域藩属通过河西地区,与明王朝保持着良好的朝贡贸易关系,双方互惠,此在嘉靖二年(1523)颁布的《清理茶法申明旧例以裕财用以安地方例》中有明晰表达:“以摘山之利,易充廐之良。戎人得茶,不能为我害;中国得马,以足我用。计之得者,无出于此。”虽然明朝与西域诸藩属整体上保持互通互惠的关系,但彼此间的摩擦仍不可避免,朝贡国所属部族冒滥的情况时有发生。这种临时产生的摩擦是明代“常法”所无法预见的,这就要求明廷能适时出台新“例”,以提升河西地区官员处理此类问题的应变能力。
在西域藩属中,吐鲁番与明朝的关系较微妙。嘉靖初,吐鲁番占据哈密,影响了明朝在西域的统治权威,并不时与明朝发生摩擦。嘉靖四年(1525),巡抚甘肃都御史陈九畴上疏:“土鲁番所以敢犯甘肃者,以我纳其朝贡,纵其实贩,任其还往,使得稔知我之虚实,而启其戎心也。”他主张“当效光武闭关以绝西域之贡”。但他的“闭关”建议并未得到响应,吐鲁番朝贡似乎一直未曾中断。嘉靖十二年(1533)五月,“西夷入贡,土鲁番、天方国等称王号者百余人”。然而,在此次入贡之际,“土鲁番强残破我嘉峪关外七卫及城郭”。为打击吐鲁番的气焰,嘉靖十三年(1534),明廷据陕西屯政副使吴铠奏疏,颁布《闭关绝贡例》,以法律的形式拒绝其入贡,该条文见于《军政备例》《条例备考》。从该“例”看,吐鲁番时刻威胁明朝西北安全,“关外通贡诸夷,惟土鲁番为最恶。自真帖木儿放归,未尝一日忘情于甘肃”。真帖木儿是吐鲁番速檀之子,为哈密忠顺王罕慎女所生。其父在与哈密争夺地盘与权力中被杀,他被明廷安置于甘州夷馆,直到正德六年(1511)才由明廷护送回吐鲁番。由于他有河西地区生活的经历,了解当地情况,遂生觊觎之心,明廷为此采取恩威并施的策略,“倘此夷畏罪悔过,输诚入贡,亦当厚其廪饩,重其赏眷,照例抚待。其或天夺其魄,自取丧亡,通贡之使未出,入寇之虏复来。先将通贡之夷查例处分,然后整兵问罪”。明廷以安抚为主,先礼后兵,试图继续维持彼此关系的稳定。
然而,真帖木儿却不断找借口侵扰甘肃,“近见土鲁番每讨牙木兰,屡为边患,杀虏甘肃人民数多,虽寸斩此夷,不足以偿地方之祸”。牙木兰是明代吐鲁番的将领,早在弘治八年(1495)就曾被甘肃巡抚许进击败,后主吐鲁番与明朝通贡事。嘉靖七年因受吐鲁番王猜忌,他率部投奔肃州。嘉靖时,“讨要牙木兰”成为西域藩属要求明廷赏赐的共同借口,“诸国遣来夷使人数过倍,番文二百余通,皆以取讨牙木兰为词,中间求索赏赐数且不赀”。明廷对此有较清醒认识,“倘信其狡诈之词,放归此夷,帖水哥乃其妻父也,必被招诱沙州住牧,海贼亦必连营同往,刍粮人马俱为吐鲁番所有。所谓借寇兵而济盗粮者是已。甘肃之祸不可胜言,牙木兰次不可放还”。明廷没有释放牙木兰,而是“迁牙木兰于湖广”,直到终身。
面对西域藩属咄咄逼人的气势,明廷再次将“闭关绝贡”提到日程,在《闭关绝贡例》中称:“西域诸夷,朝夕所不可无者,茶与大黄、麝香也。如我闭关绝贡,则此物无由而出,彼皆仰给与我,尚或自律,我独不能控其咽喉,使彼自服。”闭关是为了通过特殊物资而控制吐鲁番等政权的不得已办法:
土鲁番为我边患,与北虏不同。盖其国听需,如茶与大黄、麝香等物,皆仰给中国。若此物不出关,则彼人马必生疾病死亡,而耕种皆废,故其所畏最忌者,闭关绝贡也。虽其跋扈内侵,辄后要求入贡。且自其国都至嘉峪关三千余里,中间多无水草之处,必须裹粮载水而行,比至我边,人马已皆疲劳,亦难深入为寇。
明廷利用吐鲁番等西域藩属需要茶、大黄等日常生活必需品,通过“闭关绝贡”,以此来迫使其贴服。但“闭关绝贡”并非彻底不再往来,而是以商业贸易维护朝贡国与宗主国的双边关系。明朝通过控制对西域贸易中的茶、大黄等贸易,以达到“既有以服其心,而又能制其死命,岂敢复为边患”的目的。嘉靖十五年(1536),明廷颁布的《复议茶马事宜例》亦称:“盖西边之藩篱,莫切于诸番之饮食,莫切于吾茶,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故严法以禁之,易马以酬之。禁之而使彼有畏,酬之而使彼有所慕。”因此通过茶马贸易,进而达到管控西域的目的。
嘉靖朝为了维护朝贡国的利益,对负责管理朝贡的官军也有严格要求,既彰显明廷“怀远”的气度,也确保了甘肃镇贸易安全的功能。嘉靖十一年(1532),明廷颁布《怀远人例》,规定:“凡遇各夷到馆,奉旨给赏关领,该监毋得推调淹滞,以致夷人久住,致生怨嗟,务使厚赏速归,庶足以感具四夷向服之情,而悖戾之心消矣。”嘉靖十三年(1534),明廷在决定对吐鲁番“闭关绝贡”时,已注意到官员对西域朝贡使臣的勒索问题,“惟其入贡之时,经官军或多勒掯索取,致伤夷心,往抱恨而去,一出关门即思报复”。因此,明确要求“若遇土鲁番如例输诚入贡,即照例验放,安插水草有余处所,原知廪饩,不许纵容通番人等生事,扰害及羁留迁延,掯勒玉马等货,有失柔远之道”。嘉靖二十六年(1547),陕西监察御史胡彦上疏,甘肃、西宁等负责朝贡贸易的抚夷官任意需索抽分,要求户、兵、刑等衙门联合会议,遵照《索取夷人财物例》实施贸易:
其参守抚夷等官,凡遇招番易马之时,不调远番,止调近处熟番入易,任意需索抽分,并坐索土人中马贿赂,纵听为奸,一体参问,降一级调边卫带俸差操,计赃犯该徒罪以上者,照例问发立功。索取番人财物者,悉照见行《索取夷人财物例》,发边卫充军。
《索取夷人财物例》即《问刑条例》中的“文武职官,索取土官、夷人、瑶僮财物,犯该徒三年以上者,俱发边卫充军”。《问刑条例》作为弘治以来明朝最重要的刑法典,对官员索取朝贡者财物的规定过于简略。这次颁布的新例重申《问刑条例》“索取夷人财物事例”条,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该法典的不足。
嘉靖朝在处理与西域藩属的关系时,多以国家典章律例为准,不许其他部族蒙混通贡。嘉靖十年(1531),西域额即癿地面哈辛王遣使火者皮列到达甘肃镇,企图与吐鲁番等一起朝贡。陕西行都司并巡抚甘肃右佥都御史赵载等负责处理此事。火者皮列称其“原系撒马儿罕人,分在北山地名额即癿寄住,离撒马儿罕二十日远的路,有番王哈辛管束,裹头顺山住的人,都像达子模样,不通进贡。正德十三年,有哈辛王因吐鲁番犯边,差着我哥哥土鲁孙等一十名,随带方物,前来甘肃州通路奏报边情,赴京进贡”。根据肃州卫记录,正德十三年(1518)确有撒马儿罕北山寄住马黑麻哈辛王曾差土鲁孙朝贡。赵载等“念彼远夷,其名称言词不必深较,准照撒马儿罕等夷,一例起送”。但赵载请求一例起送的奏疏,转呈兵部后,却未被允许,理由是通事王凤查得“额即癿哈辛乃鞑靼回夷,旧未入贡,今亦遣五十余人,疑皆土鲁番部落所假”,认为其“冒贡图赏,设谋诡秘,抑未可知”。因此要求陕西三边地方总制都御使唐龙会同甘肃巡抚官从长议处。随后又查阅正德十三年(1518)礼科翻译的马黑麻哈辛王等高昌话“回回”字奏文三道,但里面并未说明“是何地方,及查无缴到前项番王进贡抄册”。又经鸿胪寺等衙门“回回”通事刘泰等根据吐鲁番地面使臣火者马黑木夷众等译审,也不知正德时有额即癿贡使进京。兵部由此判定正德时额即癿贡使土鲁孙并未到京朝贡,认为额即癿使臣的供词“未可轻信”,并据《大明会典》予以拒绝:
若许其入贡,则撒马儿罕载在《会典》,见今已行照例起送夷使火者马黑麻等在途,并存留男妇共一百六名口,岂有一国而二王,一次而两起进贡之理。况既译审系撒马儿罕地面人分,在北山寄住,缘何不将撒马儿罕进贡夷使对审明白,既称寄住北山,则既撒马儿罕部落,岂可擅自称王,擅求入贡。倘因容贡之后,他日与撒马儿罕抗衡争长,兵连祸结,责将谁归?
《大明会典》是明代典例法律体系中的“大经大法”。自正德年间颁布后,成为朝廷处理朝贡问题的准则。因撒马儿罕与明朝的朝贡关系已载入《会典》,故认为额即癿“岂有一国而二王,一次而两起进贡之理”。兵部指示与撒马儿罕当面对审,明白归属,既为了保障法定朝贡者的利益,也为了明廷边境安全的考虑。但为了彰显柔远之道,兵部仍建议允许此次朝贡赴京。嘉靖十一年(1532),嘉靖皇帝朱批:“这夷人既守候日久,今次暂准照例,量起数人入贡,以后只着附搭撒马儿罕进贡,不许别称王爵,有违国典。还说与总制并镇巡官员,今后遇有诸夷入贡,务要详加译审遵照事例处分,勿得轻易许纳,致亏国体。”这一朱批以《贡夷务加译审不得轻易许纳例》颁布。允许入贡,体现了明朝对西域藩属宽待的原则,借此稳定朝廷与西域诸政权的关系,以达到维护边境安全的目的。
结语
“例”是明代法律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嘉靖朝存世的多部孤本法律文献中有数十条“例”涉及河西地区管理,通过法律形式处理甘肃镇诸卫所面临的困境,以维护河西地区稳定。这些“例”的出台,基于嘉靖朝面临的特殊时势,均与军事有关,如各种清勾尤其是“佥妻”例的出台,是应对日益严重的逃军问题,以此充实卫所力量。在清勾执行不理想时,又出台新例将犯罪者充军作为填充卫所的重要手段。与填充卫所相配套则是边储有备,以保障军人温饱,“足兵之道,足食为先”,故明廷推出了征本色、开中、设管粮官等新“例”,但最终效果却极为有限,于是再度回到“欲足食以强兵,非屯田不可”的轨道,通过减赋、拨款等方式鼓励屯田,同时在河西地区择地建墩堡,规范墩堡规制,既弥补了军力,又维系了屯田正常运作。河西走廊作为西域藩属与明朝朝贡往来的重要通道,嘉靖时期,面对西域藩属的军事压力,采用以安抚为主、闭关绝贡为辅的策略,坚持以《大明会典》及其他律例为准,有章有法,保障了双方的利益,尽力维持边境安全。
从嘉靖朝颁行有关河西地区“例”的梳理中可知,明代治理国家始终以法律为准绳,在法律实施的过程中,能够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因时而变地调整法律条文。明代颁行大量的“例”,都具有因时而变的“权宜之法”性质,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中华法系并非“诸法合体”“民刑不分”的论点。本文引述的《军政备例》《六部纂修条例》《嘉靖各部新例》《嘉靖事例》《嘉靖新例》《条例备考》等本身就非刑法,而是适应各部门的法律。具体到引文中出现的针对河西走廊的“例”,则更是因时、因地、因事而制定的权宜之法,尽管这些“例”有些并未真正落实,甚至一改再改,推陈出新,但恰恰反映了明代法律体系中“例”的可变通性。面对河西地区纷繁复杂的边镇环境,嘉靖时期适时出台各种“例”,体现了明朝对河西地区经略的灵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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